第429章 先活下來吧
午飯時候,倭人的攻勢已經無力。
狹窄的城前,橫七豎八地堆積着屍體。
城內,幾個海軍的後勤兵提着一個用稻草包裹的甕,開始分發出海時候每天午餐的加餐。
果腹的食物之外,就是各種奇怪的東西。比如這甕裡的棗子,新摘的棗子用烈酒浸泡,防止變質,這是海軍內用來防止壞血病的東西。
威海太冷,並無檸檬,海軍暫時也沒有在熱帶作戰,只能吃一些奇奇怪怪且方便保存的東西。
海軍還沒有正式的編制,朝中也沒有一個海軍部,但內裡五臟俱全,後勤補給是有專設部門的後勤運輸處。保證海軍自己的陸戰隊作戰毫無問題,只是需要陸軍幫忙支援一些騎兵,這才請貿易公司出手。
水手們很喜歡這種脆脆的棗子,關鍵是裡面濃郁的酒味兒。除了每天晚飯之後給的一杯烈酒,這種醉脆的棗子便是最喜歡的食物了。
熱騰騰的米飯,就在小濱城後靠海的位置蒸熟。兩側的火焰對小濱城的影響不大,也就是一些燃燒的黑灰落在潔白的米飯上。
配米飯的,是一勺加了重鹽的豬油,每人五顆醉棗,以及一個劉鈺從日本引進在文登等地種植的洋蔥——這東西原產西亞,先傳到歐洲,又到美洲,再從美洲到菲律賓,最終又從菲律賓傳到日本,又從日本傳到了威海,使使勁兒就能圍地球轉一個圈了。
豬油配米飯,這是開戰才能吃到的美餐。
戰鬥了一個上午的士兵在米飯裡澆上涼開水,冷散分開,將白花花的豬油用筷子攪開,端起碗來咕嚕咕嚕地喝一口,啃一嘴辣眼睛的洋蔥。
再將分到手裡的醉棗小心地排開,放在口袋裡,取出一顆含在嘴裡,直到嗦嚼的如同甘蔗渣子了,這才戀戀不捨地嚥下去。
若是和軍官的關係不錯,甕裡剩下的那些泡棗子的酒,就可以分到手裡喝掉。
這樣的生活,相對於此時絕大多數的大順百姓,已經算是過年的標準了。
海軍裡一直奉行一句話:吃飽了,才能打仗;吃各種奇怪的果子,才能不得壞血病;喝的水一定要煮沸,才能不拉肚子。
這些奇怪的道理,有些融入了軍規之中,有些變成了一種習慣,海軍的後勤保障一直充足。
剋扣軍餉和從士兵嘴裡搶食的情況,劉鈺才走不久,還沒來得及發生。
吃過午飯的士兵,懶洋洋地曬着秋冬日的太陽,擦拭着火槍上的火藥渣滓。
他們身後的大海上,是一排高揚着海軍旗幟的軍艦,這讓他們很安心,並不會產生被包圍的恐慌感。
雖然這些軍艦從上午開戰之後,就因爲火焰煙塵的遮擋不再開炮,但時不時派過來的送彈藥的小船,仍舊讓這些士兵感覺到充滿了希望。
明明不缺彈藥,可海軍的艦長們還是選擇用這種方法,來給防守的士兵提振士氣,證明城中的士兵始終有退路。
…………
戰場的另一邊,殘餘的倭人武士默默地啃着米糰子。
彥根藩的藩主井伊直定是個很節儉的人,很嚴格地遵守着幕府的節儉令,哪怕去江戶的時候也是啃米糰子,爲此還被德川吉宗稱讚。
上行下效,彥根藩的武士們作戰的時候,也只是啃米糰子。
有些發餿的米糰子,用茶水一泡,就可以去掉米糰子的餿味。據說這是當年豐臣秀吉行軍走出中國大返還時候的吃飯方式。
很多武士咽不下去自己的米糰子,口乾舌燥。這麼多年沒打過仗了,他們中的許多人連血都沒見過。
他們中的一些人蔘與了上午的進攻,親眼目睹了一個個平日在一起飲酒談詩的夥伴死在了火槍之下,甚至很多人還在船上就被火炮擊中。
回憶着戰場上被鉛彈打碎的肢體、被實心炮彈砸碎的驅趕,第一次上戰場的武士不住地翻騰着胃裡的那點酸水。
一些武士悄悄地觀察着遠處的藩主,不知道下午是不是還要再打。
上午短短一個時辰的攻勢,四百多武士死在了城下,軍心其實已經崩潰了。只不過這不是野戰,還能退後集結沒有潰散而已。
最近的一次進攻,距離小濱城最外面的防禦還有七八丈,但那已經是極限了。
“打不下去啦!”
“這樣的城,恐怕是沒有辦法攻克的吧。”
“便是越後軍神攻打小田原城,恐怕也沒有這麼難攻。”
“唐人的鐵炮打的很準,大銃打的更遠……”
垂頭喪氣的武士們,小聲嘀咕着對眼前這座城的恐懼,他們已經將這座城與他們傳說中的天下第一雄城小田原城相提並論了。
一些彥根藩的武士甚至開始嘲諷起來和他們一起作戰的、之前從這裡撤走的小濱藩的武士。
“這樣的城,你們連一天都沒有守住嗎?酒井氏的屬下,就是這樣的怯弱嗎?”
小濱藩撤走的武士抽出了刀,罵道:“讓唐國的軍隊去試試攻打彥根城啊!難道你們可以守住嗎?”
叫罵聲、哀嘆聲,此起彼伏。
井伊直定知道這仗是沒法打了,他帶來的武士裡,最能打的一批都已經拼光了。
剩餘的都是一些窮的平日裡要找商人借錢、然後等着賴賬的武士,這些武士的俸祿不高,吃飯雖不成問題,但也就是混個溫飽。
算上今天,已經打了四天了。前前後後八百多武士拋屍城下,這樣的傷亡,要是野戰合戰,早就已經崩潰了。
現在雖然暫時還能在炮艦的射程之外集結,可他知道,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拒絕攻擊了。
手下的幾個親信家臣都死在了城下,甚至有兩個連陸地都沒上去,就被頭頂爆炸的炮彈炸死了。
只攻打了一個時辰,後續的武士已經拒絕登船去送死了,認爲這是毫無意義的進攻。
井伊直定再度擡起望遠鏡,看着近在咫尺、人也不多的小濱城,陷入了絕望。
絕望的不是大順軍的火槍火炮,他至少可以知道那些火槍火炮比他手裡的好、打的遠、打得準。
絕望的,是看似毫無章法、實則有章法的改造過的小濱城。
可他看不懂,也從所學過的兵書中仔細回憶過,仍舊找不出這樣守城的章法到底是什麼。
如果這城池的防禦佈置是毫無章法的,那就更加絕望。若連毫無章法的城都攻不下,組建大順軍的士兵素質,比起農兵分離政策下的武士,強出了太多。
這仗,沒法打了。
感嘆一聲,收回瞭望遠鏡,下令道:“退兵吧。”
退兵的號角吹響,那些垂頭喪氣的武士如蒙大赦。不知道誰做聲,先發出了一聲死裡逃生的喊叫,隨後這樣的喊叫連成一片。
聽着這樣的嚎叫,井伊直定確定自己退兵的命令是正確的,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潰散逃亡,寧可做脫藩的浪人逃亡,也不會再往這座城前進一步了。
圍魏救趙的戰略是對的。
焚燒兩側民居遮蔽炮艦射界的戰術也是對的。
第一批衝上去的武士都是精銳,是否赴死之心的。
戰略貌似沒錯、戰術也很細緻、赴死之心也有。可是,就是打不贏……
近畿地區已經再沒有一支半個月之內可以抵達小濱的軍隊的,京都、大阪、奈良,那支突入的大順軍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井伊直定感到絕望的,不只是這個。
而是最多四五百人固守的小濱城,自己三千多人都無法攻下,甚至可能大順軍只有個位數的傷亡。
這意味着只要靠海,五百人固守一座城,就需要至少萬人的部隊、配上足夠的大炮,才能嘗試攻打。
而且攻下的時間,要以月計。
萬人的部隊調集,至少需要聯動數藩,配上大炮行軍,速度更慢。
這一切,都回到了劉鈺給德川吉宗定下的防守戰略:救火。
任何其餘的戰略,都是無效的,井伊直定不信,信了圍魏救趙的鬼話,用事實再度證明了這一點。
而這種救火戰術,要攜帶大炮,人數上萬,這就意味着軍隊只能龜速前進;大順軍攻打小濱的速度,意味着就算再增加四五倍的守軍,也不過能堅持數日;而堅持數日,就算全有中國大返還那樣的行軍速度,也得二百里就堆一支野戰部隊。
而這一切,意味着整個日本需要至少三十萬野戰常備軍、六十萬守備部隊,才能打下去。
但這些,是幕府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的。
救火的一方,需要九十萬部隊,其中三分之一要到處跑。
而放火的一方,只需要一支艦隊,三五千陸戰部隊。
只要少於六十萬守備部隊、三十萬野戰常備,就會有空當、大順軍就能抓住空當登陸攻城。
既不用攻京都,也不需要打江戶。
只要這麼玩上一年,就能把整個日本拖垮。
幕府破產、商人凋敝、遍地一揆、處處起義。
在退回彥根城之前,絕望的井伊直定叫人取來了紙筆,給幕府將軍寫了一封請求。
寫完這封請求,他準備切腹。
以死相諫,請求將軍重視。
將小濱一戰的過程儘可能細緻地描繪了一遍,由此引出了他真正想說的話——請將軍和談、請將軍解禁蘭學、請將軍臥薪嚐膽、請將軍不要再打下去了。
而在將來臥薪嚐膽該怎麼臥的細節上,他向幕府將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現在看來,大順軍的這種戰術,想要對抗,只有三種辦法。
一種是神話的般的幻想,有六丁六甲神行之法,或是有某種神車,可以日行數百里,一次能夠運送幾千上萬的部隊進行長途機動。
第二種便是大建海軍,禦敵於國門之外。
第三種便是改革武士制度,編練武士,訓練火器,聘請荷蘭教官,從荷蘭人那學習戰術。
除了第一種神話幻想之外,在先練海軍還是先練陸軍的選擇上,井伊直定建議幕府,先放棄水軍,打造陸軍。
“建設海軍,需要時間,唐國必會察覺。”
“今日可以琉球爲名來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其察覺,必要摧毀。水軍造船數年,可能毀在一旦。”
“水軍若被摧毀,陸戰又不能勝,一如今日故事,縱橫日本,無人可敵。投入百萬金,一朝便可能化爲烏有。”
“由是,先改陸戰,纔是正途。一則唐國不易察覺。二則陸戰若能勝,縱無海軍,城不會失、唐國也不敢登陸,即便戰敗,也不過賠償金銀而已。”
“若有一支野戰能勝的陸軍,小濱之戰,唐人豈敢只留五百人而攻京都?其不敢深入,縱有海軍,攻城十餘日不能下,則待大軍合圍,其軍必撤。如此縱不能勝,尤可堅持。”
“編練水軍要錢,編練新的陸軍也要錢,二者不可得兼,必有先後。若見唐國水軍強大,有禦敵於國門之外之思,則中劉鈺之計矣!”
“水軍建至一半,民飢商窮,府庫空虛,唐國海軍突襲港口,則金銀皆爲朽木、數年心血化爲烏有矣。”
“即便和談停戰,劉鈺不死,唐國豈會守信守約?他豈肯守停戰之約而坐視將軍建成海軍?”
“先陸後海!先陸後海!唯有先活下來,纔有資格考慮將來,陸軍就是保證活下來的,至少讓唐國只能吸血,不能割肉碎骨吸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