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槍聲響起的時候,劉鈺正在冰爬犁上睡覺。
被槍聲一驚,骨碌一下子跳將起來。
旁邊的人已經下意識地取出了身上的火繩,放在泥盆的火炭裡點燃。
劉鈺手裡有一支皇帝賜的傳教士帶來的燧發槍,不用火繩,可其餘人還是大順制式的中亞系火繩槍。
他知道這個時代的火槍裝填極慢,怎麼也得一分鐘。
既是對面開了槍,短時間內當無危險,正是自己彰顯“勇猛無畏”的時候。
當即提着火槍跳了出去。
出乎意料,這些他用後世標準怎麼都看不上的兵油子,竟是表現的很鎮定。
對得起精銳之名,總歸也是都上過西北戰場的。
對面的槍法很好,傷到了五匹馬,一個人都沒打到。
那幾個趕車的人反應也是快,早就得了劉鈺的命令,怕受傷的馬驚了車陣脫開陣型,兩個人一組配合着,一刀捅死了受了傷的馬。
冒着泡泡的粉紅色血液呲呲地從脖子上的傷口處涌出,終於倒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來,自然也就沒法拖拽車陣。
前後派出的馬隊也已經從兩翼朝着樹林包抄過去,車陣裡預留的士兵已經站好了位置。
“趕緊下來!整隊!”
揮舞着手裡的火槍,劉鈺大聲吆喝着,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臨陣奮勇、親冒銃矢而不畏”。
很快,點燃了火繩的士卒都沿着大車站好。藉着大車的掩護,舉起了火槍。
看着這些人的反應,劉鈺很滿意。雖說這些兵卒平日裡沒個正形、牢騷不斷,也難說有什麼忠君愛國之心。
但臨陣不亂、聞槍不奪,已然對得起精銳之名。此時世界上所有能打的強軍,可能都是這個吊樣,已是在平均水準之上。
前排的兵卒一輪齊射,打沒打到人兩說,只看到把對面的松樹枝子打的紛紛散散。
火藥燃燒後的硝煙飄的滿車陣裡都是,一股嗆人的硫磺的臭屁味兒。
正準備派出幾個人朝着松林裡壓過去的時候,就聽到松林裡的人喊了那麼一句。
“下面的人聽着!俺們是翰朵裡衛城的,早就知道你們要行不法之事。我們在這裡拖延你們,大軍馬上就到!還不趕緊束手就擒?”
一聽這話,劉鈺就笑了。
心說這可真是李逵碰到了李鬼。
這話你要是和那些沒去過基層的勳貴子弟說,他們八成就信了,說不得還得誇獎你們兩句:數九寒天亦不忘巡邊之責,實乃軍中楷模。
可這一路,驕勞布圖早和劉鈺說起過邊軍府兵的德行,劉鈺更是明白封建王朝兵匪一家的道理。
再聽這話,可真是上墳燒麥草舍不得燒紙——糊弄鬼呢。
一旁的驕勞布圖也笑了,離開翰朵裡衛久了,聽聲音聽不出是誰,可這話說的還真漂亮。
“大人,這也是個聰明人。虛張聲勢,林子裡應該就有五六個人。”
劉鈺笑道:“是了。這是在嚇唬咱們呢。真要是商隊,聽到這話,自是不敢和他們起衝突,只能自認倒黴,扔下這幾匹馬,幾輛大車,趕緊跑。”
驕勞布圖哈哈一笑,搖頭道:“大人把他們想的太好了。這些人哪裡是幾輛大車就能滿足的?我太瞭解了,若是商隊,縱然這時候走了,他們也會像是餓狼一樣跟着。靠着地形,再打死個幾匹馬,走的就更慢了。到時候集結的邊軍跟上來,少說也得二一添作五。”
劉鈺斜瞥了驕勞布圖一眼,心說這樣的事只怕你之前也沒少幹,門清兒啊。
“大人準備如何處置?我帶幾個人把他們抓過來?還是我出去喊喊,叫他們出來?”
“你去喊喊吧。這些人對地形很熟。萬一跑了一個兩個的,也是麻煩。讓他們下來吧,正所謂論跡不論心,既是他們說這是巡邊稽查的公事,我就假裝信了。”
驕勞布圖點頭稱是,心想這樣最好。
他好說也在翰朵裡城長大。雖說如今騰達了、入京了、脫離了這冬天拉屎得用棍子敲斷的鬼地方,可終究都是些熟面孔,也不好做的太絕。
真要抓了,面上也不好看。既是劉鈺寬大,那就最好。
邁步出了車陣,把頭上的狗皮帽子一摘,霧騰騰的熱氣混在寒風中,露出了面目。
“媽了個巴子的,你們是翰朵裡城裡誰家的?瞎了眼了?認得我不?趕緊下來,再不下來,可是惹了大事了。”
樹林裡。
自覺自己剛纔的靈機一動,虛張聲勢、頗有武侯空城之智的杜鋒笑不出來了。
旁邊幾個夥伴也都懵了。
“聽這動靜,看這模樣,怎麼像是老舒?”
“錯不了,就是他。”
“他不是去京城了嗎?怎麼跑這來了?”
杜鋒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心說壞了。剛纔開槍的時候,就感覺不像是商隊,這果然不是商隊。
驕勞布圖也是翰朵裡衛城的老人,這些年翰朵裡城裡徵調去西北作戰、從而入選京營的人不少。雖說離開久了,可都是自小常見的,這還認不錯。
都知道驕勞布圖早就有了勳封,肯定不會淪落到去給商隊當護衛的,杜鋒心想這些人真是軍中人物,只怕是有什麼秘密勾當。
撥開樹枝看了看,發現車陣中還有一個人,剛纔也能看到驕勞布圖和那人說話。按杜鋒所想,驕勞布圖少說也混到五品了,那裡面的人官職更應該不低……
下去還是不下去?
不下去的話,自己這邊就五六個人。對面看起來也不慌亂,兩翼也包過來了,又有驕勞布圖這樣的老手。就算能跑,也得脫層皮。
可若下去,自己剛纔那番鬼話,騙騙那些沒經過邊疆事的傻子還成,可是萬萬騙不得下面喊話的那位。
正猶豫間,又聽下面喊道:“兔崽子們,再不下來,真有大麻煩了。你們冬日巡邊稽私,此爲公事,我等又不曾打着旗號,你們何錯之有?怕什麼?”
話到了這個份上,杜鋒和夥伴們商量了一下,紛紛把火槍往地上一扔,一個個從樹上爬了下來。
才一下來,杜鋒幾個人便先到了驕勞布圖身邊,拱手道:“原來是舒大人?”
一邊拱手,一邊悄悄地做了幾個求饒的手勢,意思是讓驕勞布圖說說好話。
驕勞布圖憋着笑,一看也是熟人,也給杜鋒使了個眼色。
示意自己不是正主,正主在後面呢。
幾個兵卒過來,像是提小雞一樣把這五個人抓到了車陣裡。
劉鈺看着這幾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輕人,問道:“剛纔誰喊的話?”
一看這架勢,杜鋒也明白,這些人真有官身。
眼珠一轉,挺身而出故作一副“周亞夫軍細柳”的做派,單膝行了個軍禮。
昂首傲然,強項不垂。
“大人恕罪。剛纔喊話的是在下。在下系翰朵裡折衝府都尉杜遷之子,冬日封江,多有走私者沿江轉運禁物。府兵邊軍,既要巡邊,又要緝私,此公事也。大人不打旗號、不着衣甲,在下以爲定是轉運違禁之物的商販,故而攔截。”
他也不請恕罪,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昂首挺胸,言之鑿鑿。
劉鈺哼笑一聲,心說年輕人啊,你還是圖樣,看你和驕勞布圖都認識,你覺得你們這點勾當驕勞布圖能不告訴我?
邊軍什麼鳥樣,你騙騙那些京城勳貴出身的武官還行,可是騙不到我啊。
真要是邊軍都像你說的是的,冬日寒苦依舊尊令巡邊……
真有這等紀律、這等覺悟,西北的事能折騰這麼久?早他媽打穿中亞了。
故意晾了這廝一陣,劉鈺纔開口道:“小杜,你們平日裡劫了商隊,總得銷贓啊。去過羅剎人的城堡嗎?”
保持着軍禮的杜鋒嚇得一哆嗦,心裡一轉,大約猜到了這些人要幹什麼。
再一想,這人居然直接這麼問,只怕驕勞布圖早已經交了底兒了,這時候再裝下去已無意義。
不如順勢而爲,手勢一拱,也不錯愕,滾刀肉一般淡然道:“嘿嘿,大人明鑑。去過的。都是些茶餅子、大黃之類的東西,我們又用不到,不如去羅剎那邊換銀子花。”
從剛纔的周亞夫軍細柳的義正辭嚴,到嘿嘿一笑打蛇棍上,無縫切換,着實有些本事。
劉鈺也不想深究這種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又不是專管邊軍軍紀的。
“既是去過,正好有事問問你。你且起來吧。”
“多謝大人。”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杜鋒。此時只是白身,待得明年要去考武德宮。還請大人高擡貴手。在下剛纔雖然虛言,可若是大人打出旗號、亮明衣甲,在下萬萬不敢如此。”
他也是個聰明伶俐的。見劉鈺年紀輕輕,就踩在了驕勞布圖的頭上,心裡明白這人定是個京城大人物家裡的孩子。
萬一將來在京城說上一句,那自己的前程就算是徹底完了。雖然邊軍打劫走私商隊的事,上面都知道,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參與分贓。
但潛規則是潛規則,卻不能拿到明面上。
劉鈺也不回這話,直接問道:“此事先不提。你既去過羅剎堡壘,可有什麼異動?”
“呃……”
杜鋒心裡咔嚓一下,彷彿是夜空裡劃過了一道閃電。
這人上來就問羅剎城堡的事,又不打旗號裝作商隊秘密前來,聯想到這兩年上面一直在催加冬日伐木的數量,他一下子想到了某種可能。
尤其是今年秋日巡邊的時候,羅剎城堡那邊也出了一件怪事,聯想在一起,腦補極多。
“回大人。羅剎堡壘的確有怪事。今年秋天,我等巡江的時候,遇到了一件怪事。那羅剎人裡,有個崑崙奴,而且看起來應是官長。當時我們乘船在江上,對面岸邊有一羣羅剎人,擁簇着一個崑崙奴,用千里鏡觀看我等。”
“崑崙奴?”
杜鋒趕忙解釋道:“是。渾身漆黑,如同木炭一般。不是羅剎人種。”
黑人?
俄國這時候怎麼會有黑人?
而且就算有黑人,怎麼能跑到邊境地區,甚至還是軍官?
“哎呦!”
腦子一轉,劉鈺一下子想到了什麼,下意識地念了一首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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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怕有人說:稱呼大人是奴性、噁心之類,貼個小史料。
明初,劉辰《國初事蹟》:太祖在婺州夜出私行,遇巡軍阻之。小先鋒張煥從行,謂巡軍曰:是大人。巡軍曰:我不知是何大人,只知犯夜者執之。言之再三,已之。次曰,太祖賞巡軍米二石,後不夜出。
這人修過《明太祖實錄》。當然,你要非說是篡改,也可能是朱棣故意抹黑他爹有奴性思維……。
另PS:李自成是党項人的說法,按底稿出自兩本書。
一本毛奇齡的《後鑑錄》,此書大讚,屠川六億就出自此書,這應該算是死靈魔法禁書。
另一本《鹿樵紀聞》,此書更贊。署名作者死於1672年,書中卻記錄了1683年鄭氏投降的故事。
此人已超脫了凡人境界,有大預言術,非凡夫所能窺探。
此書不但會大預言術,還會時光倒流。李自成明明是四月二十九登基的,作者撥動時間之弦,欽定李自成必須在四月十七登基,言之鑿鑿,連一些密室私談都記得清清楚楚。
李自成並不偉光正,可論起來最該黑的地方就兩點:打輸了一片石、不明不白死在了九宮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