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埋雷
但劉鈺也很清醒,小商販、小商人,不可用,只能用來埋雷,不能用作攻取高知城的民力。
這些小商人狡猾而又市儈,小市民狂熱但不持久,自己又不是要搞街壘那一套,無法真正把他們發動起來。
還是要靠城外那些看熱鬧、等着劉鈺燒燬地契的農民。
在城中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收買人心,而是再給幕府和大名埋雷。收買民心的前提是要在這常駐,否則收買民心就是賠本買賣。
收買人心,靠的是肉眼可見的好處。
埋雷,則只需要造一個不可觸摸的“天堂”。
既是埋雷,這“天堂”是否可以實現,那不重要。
天主教可以掀起島原之亂,他用儒家這一套仁義,一樣可以掀起土佐之亂。
在幕府和大名沒有財政部門專門貸款的情況下誰來放貸?農業社會資金除了放貸和囤地又無可投資的情況下往哪用?這些實際而現實的問題,劉鈺根本不管。
反正此時大部分人是愚昧的,他們在意的是直觀的感覺,很少有人會用理性去思考這些政策能否實行、是否是空談。
爲了將雷埋得足夠嚇人,還需要一些成體系的理論。
儒學理論,劉鈺狗屁不通。
可是,宋時的王安石卻通,他既有心思,早有準備,當即拿出了王安石的《周禮新義》,摘抄出了一整套的成體系理論,大順本來就有成套的刊印成書的,倭人識字的多半識得漢字,直接分發就好。
《地官·司徒·泉府》裡說,掌以市之徵布。斂市之不售,貨之滯於民用者,以其賈買之,物楬而書之,以待不時而買者。買者各従其抵,都鄙従其主,國人郊人従其有司,然後予之。凡賒者,祭祀無過旬日,喪紀無過三月。凡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國服爲之息。凡國事之財用取具焉。歲終,則會其出入而納其餘。
這是國家負責貸款、平價、以低息貸款扶植小商人和小手工業者的仁政大義。
《地官·司徒·旅師》裡說,掌聚野之鋤粟、屋粟、間粟,而用之。以質劑致民,平頒其興積,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凡用粟,春頒而秋斂之,凡新氓之治皆聽之,使無徵役,以地之媺惡爲之等。
這是抑制豪商、貸種子錢給農夫、平物價的仁政大義。
除此之外,孟子的民本思想、殺桀紂乃殺暴君、大順一些學派的四民平等理論等等,全都散播一遍,到處發書。
他是要讓幕府將來“取其糟粕、去其精華”的,把儒家體系裡的精華全都用來造反,保管幕府只會嚴厲禁教、禁異端學說,甚至可能連朱子理學中的“精華”,幕府也會全部去掉。
要是幕府能拿出禁教的控制力,嚴密控制非朱子理學的儒家傳播、再把朱子學徹底封建禮法化,劉鈺覺得自己花幾千兩銀子買的書,就算沒白買。
劉鈺心道,你只當天主教可以用來造反搞出島原之亂,卻不知儒家亦可找出造返有理的內容。管教你朝着“取其糟粕、去其精華”的路上一路狂奔。
他和商人、識字階層、手工業者講大義,講理論。
和基本不識字的農夫,就不需要講大義、講理論了。
一把燒了質押地契文書的大火,比什麼都有用;一頓香噴噴的白米飯,比任何大義都動心。
城下町外,跑來看熱鬧的農夫越來越多,膽子也越來越大。
劉鈺知道他們在盼什麼,攻下城下町時,那些農夫齊聲爲自己叫好的那一聲“嘿嘿吼”,已經證明了民心可用,剩下的就只是把這些民心激發出來。
花了一筆錢,平價從米鋪買了一些稻米,僱傭了一些人,就在城下町東邊的空地埋鍋造飯,請這些自己種米卻可能沒機會吃過大米的農夫吃白米飯。
據說曾有這樣的故事,兩個大名交戰,城市被圍,圍城者斷水。城中就用白米給馬洗澡,而外面的士兵很多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大米,竟把潔白的大米當成了水流,認爲城中尚且還能用水給馬洗刷,可見必有水井,遂撤圍。
或許有點誇張,劉鈺一開始還不怎麼信。
可當他見到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倭人農夫,在米飯蒸熟之後,可以連鹹菜都不用一個人吃了一斤生米做的飯之後,他覺得似乎應該可能是真的。
米也就一二兩銀子一石,每天買上個四五百石,一兩萬斤,花不了幾個錢。
若能攻下高知城,不算其背後的政治意義和戰略影響,想來上面那麼多豪商,只看金銀的話也能保證回本。
城下町攻下的那一天開始,有些農夫已經在這裡吃飯,如今已經吃了三日,呼朋引伴的傳播之下,來吃飯的人越來越多。
從城下町那些放高利貸的商人手中拿到的一小部分地契文書,在這些農民吃飽之後,一一念出了他們的名字,將這些地契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歡聲雷動中,還有更多的農民心懷期待,因爲他們的地契還沒到手。那些人躲在高知城中。
眼看着別人的地契都被火燒掉,想着持有自己質押文書的人還在高知城中,許多農夫望向遙遠的高知城,心想原來吃飽白米飯的滋味,竟是這樣的。
如果能夠拿回質押的文書,如果能哦實行三十稅一的仁政,自己難道不也可以天天吃白米飯嗎?
嗆人的青芥抹在眼角旁,劉鈺飽含熱淚地衝着這些吃了三天白米飯的農民,聲音哽咽地做了最後的鼓動。
“百姓們,天朝乃禮儀之邦,此番來,只爲施仁義、行仁政。不取寸土。”
“我們終究是要走的,就算今日燒了地契和質押文書,就算今日說了三十稅一,若是武士老爺們、領主們日後反悔,又怎麼辦呢?”
那些已經拿到文書的,心一下子涼了。
是啊,唐人是仁義之師,不取寸土,唐人走了之後該怎麼辦呢?
那些豪商和藩主關係密切,武士老爺們會允許他們只繳納三十分之一的貢賦嗎?
就算拿到了質押文書,將來還不是可以索要回去?
數千的百姓跪在地上,高聲請願道:“請大人留下!請大人留下啊!”
“領主怎麼可能會行仁政呢?”
“大人請不要走啊。大人若是走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該怎麼辦?”
劉鈺“灑淚”道:“我有我的仁義,我若留下,豈非是爲了取土而來?爲人,豈能無信?”
“不若這樣,待我攻下高知城,抓獲你們藩主的家臣和那些豪商。我來作保,要他們不得違背仁政,不可再收回你們的土地,如何?”
“攻取高知城,你們無需衝殺,我來替你們討回你們應得的一切。只是雖不用你們衝殺,卻需你們拿起你們的農具,助我一力,可乎?”
本來已經心涼的人,此時再度又燃起了希望。
既然唐人可以作保,或許真的就能實現這些唐人所說的仁政。
眼前的這位大人是如此的好人,如此的誠實,如此的守信,他還有可以把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爺打的屁滾尿流的軍隊,這樣的人作保,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白米飯的滋味,真的太好了。
如果真的可以實行唐人所言的仁政,日後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飯了。
只要這些唐人可以攻下高知城,可以把藩主的武士近臣抓獲,把那些豪商抓住,和他們簽訂契約,不準盤剝,想必藩主和武士老爺們一定會遵守的吧?
武士,也有他們的榮耀啊,而誠信難道不正是其中之一嗎?
只要這些唐人作保,不但可以保證仁政得以實施,還可以讓領主和武士老爺們對此事再也不追究,這就太好了。
再度回憶起一頓吃飽白米飯的感覺,數千農夫紛紛道:“請大人做主!我們願意幹。”
見人心可用,劉鈺正色道:“好,各戶有心者,明日即可拿着農具前來。家中有女子者,可趁夜晚編織竹筐、木筐。每個作價銀錢,當即交付。”
“各人回到本村,本鄉,可將今日我所說的話廣爲傳播。”
“如今已是六月,眼看稻米就要熟了,若能做成,今年你們就能頓頓都吃白米飯了!”
號令一下,數千農夫紛紛朝着家裡狂奔。
或是叫女人連夜編織竹筐、草笸籮;或是自己呼朋引伴,將這幾日經歷之事大肆宣揚;亦或是悄悄從懷裡摸出偷偷藏着的飯糰分給家裡女人孩子。
這些倭人鄉民離開後,軍官們都興奮起來。在他們眼中,明天只要有個幾千人趕來,就可以在一天之內填平壕溝和沼澤。
而那,幾乎是攻取高知城唯一的障礙。
唯獨幾個心地善良的軍官感嘆不已,搖頭道:“大人何必騙他們?就算逼着那些人簽了契約,難不成就真的既往不咎?就真的能三十稅一?”
“我等這幾日也研究了一下倭人的制度,別說三十稅一,便是十稅其二,只怕倭人都沒法養這麼多的武士。”
“我朝亦知前朝教訓,兵是募來的,必要花足了錢。兵若不穩,宗廟必隳。倭人又不傻,武士也非軍戶農奴,怎麼可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農兵分離之下,若對農民仁,則對武士不仁。武士不穩,其國必亂,倭人絕不會允許,也不能答應。”
“大人何不直接按那倭人師匠所言,分鉅橋之粟、鹿臺之財?我等軍勢強橫,倭人百姓亦看在眼中,只要振臂一呼,必然跟隨。”
劉鈺失笑搖頭道:“農民很狡猾的。除非到活不下去的時候,誰人造反?豈不聞,歷來皆是反奸臣不反昏君?你們不讀《水滸》?趙王君是好的,高俅是壞的。”
“天朝百姓,造反經驗豐富,漢高、明祖皆布衣而成大業。又有《水滸》等書流傳,《西遊》更直言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倭人造反,尚未有此等經驗,心存僥倖幻想。”
“天朝自有國情在此、倭國亦自有國情在彼,豈可不知變通?”
“既存幻想,那便順着他們,只說作保籤契約,他們便敢來。若說誅暴虐之君,他們吃飯肯來,做事卻未必敢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