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中轉港的尷尬地位
針對連懷觀的到來,劉鈺是有自己想法的。此人敢來,便足見膽識和能力。
只是,巴達維亞的事,只靠這膽識和能力,是不夠的。若是處理不好,很可能將來作爲大順統治基礎的數萬最底層的華人,就要白白犧牲。
他現在不擔心海外華人沒有反抗的勇氣,而是擔心勇氣過了頭搞出來盲動主義。
爲了震懾一下連懷觀,劉鈺擺出來很久沒有擺過的譜。
正宗的鯨海節度使,官身在這,級別在這,禮法自然也在這。
青旗、青扇、杏黃傘、銅棍、獸劍、旗槍、迴避和肅靜牌……基本上沒怎麼用過的一大串的儀仗擺開。
這不是再給連懷觀下馬威,只是提醒一下連懷觀,天朝制度就是這樣,讓他在真實的天朝面前和真實的荷蘭面前,做出一個選擇。
大順皇帝會對巴達維亞動兵的唯一理由,不是因爲巴達維亞有許多海外華人,而是因爲劉鈺說巴達維亞可以賺錢。
劉鈺很清楚皇帝是個什麼玩意兒,指望幾句熱血上涌民族利益之類的話,是說不動皇帝的,不管這個皇帝姓啥。
巴達維亞的局面,在大順手裡,與在荷蘭手裡,必然是不一樣的。
荷蘭走的是商業資本主義,中毒太深,加之全國百十萬人口,半數在炒股,半數在跑商,除了造船業,荷蘭拿不出什麼有檯面的手工業。
只能採取暴力手段,維繫其中的利益。而爲了維護暴力統治的成本,又不得不追求暴利。
不管是瘋狂地在印尼砍香料樹維持“供小於求”的高價;還是壓榨蔗糖價格嚴查走私不準私賣,都是因爲荷蘭不能把印尼當成傾銷地,而只能搞這種最低級的殖民政策。
大順不同,此時的手工業,若是英法沒有極端重商主義的貿易保護政策,是真的能把英法的手工業徹底沖垮的。
皇帝需要的是壟斷紫膠、香料、蘇木,這需要延續荷蘭人對爪哇人的統治方式。
而華人需要的是土改、分地、自由經營和廢棄包稅制。
甲必丹和雷珍蘭們的利益,不是華人的多數利益。
就算收回了巴達維亞,劉鈺對巴達維亞的態度也很堅決:不允許巴達維亞的地頭蛇依舊控制着巴達維亞,不管是甲必丹還是雷珍蘭,通通都得消除。
好在巴達維亞的絕大多數華人從事的是蔗糖行業,不是香料和紫膠等一系列熱帶特產的種植和栽培。
佔了華人絕大多數的貧苦僱工的利益,和皇帝的利益,並不衝突,這就有了一個居中調節政策的環境。
劉鈺現在只能確定,連懷觀有反抗荷蘭人之心,但卻不知道他是站在誰的利益上去反抗荷蘭人?
海外的華人,不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是被不同的經濟基礎分出了明確不同階層的羣體。
這連懷觀,代表哪一部分的利益?
沒有政策,能讓巴達維亞所有的華人都受益。
終於抵達了威海的連懷觀,還是第一次見到天朝高階官員的陣仗。
他在戲文和小說裡常聽,但在巴達維亞實在沒有機會見到。
戲文的影響還在,一片儀仗隊的叫嚇聲中,連懷觀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他不是官渡之戰投奔曹操的許攸,劉鈺也不瞭解這個人真正的目的,不可以用什麼倒履相迎的態度。
一番官面話之後,劉鈺還是做出了足夠溫和的態度,連懷觀去後堂候着,半晌功夫劉鈺才慢悠悠地來到了見客的地方。
連懷觀回想着剛纔的依仗威嚴,心中也先膽怯了幾分。
待侍從上了茶,也不敢喝這茶,只能坐在那等劉鈺問話。
劉鈺打量了一下連懷觀,二十五六歲,膚色可能是因爲在熱帶曬的,有些黑。
體格很是健壯,但是腰背筆直,一看便是自小沒怎麼幹過累活的。
“連壯士從巴達維亞前來,有何見教啊?有話不妨直說,一會兒我還要去練兵,着實匆忙。”
連懷觀本想着先看看再說,一聽這話,也只好直奔主題。
將巴達維亞的情況大致一說,又道:“大人,天朝既猜測荷蘭人可能會遷徙天朝出海之民去往錫蘭,只是不知道如今海上艱苦、錫蘭炎熱,若真如此,可能半數都要死在路上。”
“許多人在福建已無土地,更無半分金銀,就算回到福建也難生存。巴達維亞從無到有,不管是運河、城牆還是那些棱堡,以及城外的甘蔗園、土地,都是我等海外天朝子民的血汗澆灌。”
“當年巴達維亞初建,在下的先人就是被從澎湖掠去的。那時候巴達維亞還是一片沼澤,爪哇人也不會木匠瓦匠,若無我等華人,哪裡會有今日的巴達維亞?”
“如今荷蘭人見我等已然‘無用’,便要清除,這是何等道理?”
“是以,在下希望天朝能夠出面,維護天朝的海外子民。”
劉鈺心想,槍桿子之下才有道理,荷蘭人有槍有炮有錢,自然是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這事,解決自然是要解決的,維護也當然要維護,但我的解決方法和你想的解決方法,可能大不一樣。
“連壯士此言,大有道理。只是,你想怎麼解決?”
“大人,海外子民,皆思故土。若荷蘭人真的要驅逐我等,數萬人無以爲生,定是要起事的。若是天朝能在起事的時候,支援一些槍械,亦或是派船去攻荷蘭人,巴達維亞子的海外之民,必然簞食壺漿相迎。”
劉鈺嗯了一聲,連懷觀也不敢看他臉色,等了許久,劉鈺這才慢條斯理地擠出了幾句話。
“荷蘭人若真做出這等事,管自然是要管的。你們既有這樣的心思,朝廷豈能不顧你們的死活?卻不知你想要朝廷管到什麼程度?”
連懷觀趕忙道:“荷蘭人兇殘暴虐,佔據巴城,又不朝貢。待日後我等若是成事,則必朝貢天子,四季時節,不敢忘卻。若如前朝的三宣六慰,我等必然忠順。”
“天朝也不需多少兵馬,只要提供一些軍械,我等自可自保。如此,不廢朝廷多少錢糧,便可得南洋一處忠順地,大可爲之。”
天朝這些年很少在南洋有官方活動,連懷觀認爲這事就算天朝要管,也就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套,搞一些南洋故老相傳的宣慰司之類。
他對荷蘭人有些輕視,因爲他只看到了巴達維亞城中,沒幾個荷蘭人,華人很多。
劉鈺一聽這話,就知道連懷觀這是絕對輕敵了,只靠當地人,根本搞不成。
而且,說什麼三宣六慰……這樣的條件,是劉鈺絕對不可能接受的。
與荷蘭人作戰,需要朝廷全力以赴,纔有可能將荷蘭人在南洋的勢力連根拔起。
就是現在,大順的舉國之力,也贏不了。至少也得三年後,艦隊初成,否則大軍軍改後的陸軍就算再能打,也不可能划着木盆劃到巴達維亞。
打完之後,若不見真金白銀的利益,朝廷不可能繼續支持航海,就算有支持的,阻力也必然極大。
天朝與荷蘭英國不同,不可能允許商人組建一支有強大武裝的貿易公司,而荷蘭人在東南亞經營已久,想要幹掉荷蘭人只靠當地的那點華人是不夠的。
爲了讓連懷觀清醒一點,劉鈺便問了幾個問題。
“假使將來事成,你只要守着一個巴達維亞?我聽聞,這幾年爪哇人也不斷反抗荷蘭人的統治,若將來成事,你們只守着巴達維亞,可能守得住那些爪哇人?況且巴達維亞一地,將來又靠什麼生存?”
連懷觀微微一怔,不太明白劉鈺的意思,他很難理解這其中的問題。
按他所想,趕走荷蘭人,他做成一番大事,成爲巴城之主便是。
至於將來巴城怎麼樣,他還真沒想過。
說起來,他其實是個壯士,真正的壯士。
只是一種本能般的感覺到荷蘭人的統治殘暴,想着推翻荷蘭人,可是對於荷蘭人走後巴達維亞怎麼辦,他是沒想過的。
劉鈺見他露出茫然之色,索性說的更清楚一點。
“你明白巴達維亞的繁榮,根源在哪嗎?”
連懷觀琢磨了片刻,點頭道:“源於商船?”
劉鈺笑道:“是了,源於商船。沒有商船,巴達維亞就不會繁榮。你知道這幾年巴達維亞爲何衰落嗎?”
連懷觀仍舊搖頭,他大約明白,在心裡多少也想過,可真要組織成語言說出來,這就很難。
“天朝閉關,則巴城繁榮。”
“天朝開放,則巴城必然衰敗。”
“你們想回到曾經的好時候,只怕難了。就算是荷蘭人走了,巴城的衰敗也是必然。荷蘭人直接能去廣東買貨,爲什麼還要轉到巴達維亞?轉到巴達維亞的唯一原因,不過是爲了省一些白銀,用巴達維亞的各種香料來換,也爲了安撫巴達維亞的一系官員。”
“天朝不閉關的巴達維亞,必然衰落;而無法控制爪哇、香料羣島的巴達維亞,什麼都不是。你捫心自問,憑你,控制得了整個爪哇和香料羣島嗎?”
“糖價固然是荷蘭人壓得低,但是天朝自來產糖,印度如今也產糖,歐羅巴以西的加勒比也產糖,數萬以蔗糖爲生的華人僱工,你想過他們將來轉行做什麼嗎?”
“你總不能讓天朝爲了你們,不要福建、臺灣的糖,卻高價收巴達維亞的糖吧?”
這些問題,連懷觀顯然沒有想過,劉鈺也確信連懷觀想不到這些。
巴達維亞的事,不是攻佔下來就可以的,攻佔的後續處置,纔是重中之重。
荷蘭人如果被趕走了,馬六甲纔是最繁榮的港口,只要大順繼續開關,對歐洲的貿易,不會有傻子再繞個圈子繞到巴達維亞的。
巴達維亞在軍事上很重要,可以輻射爪哇、馬來、文萊,居南洋之中。
可在對歐貿易上,連個雞肋都算不上。
這種地方和西域、東北差不多,此時是經濟上的賠錢貨,政治軍事上的必爭之地。
這種地方,不可能搞出個宣慰司就算了。
當地的華人,劉鈺要依靠的是當地的華人僱工,以及那些從事小買賣的手工業者。
至於當地的地頭蛇,他是一個都不想要的。
連懷觀有膽子跑到這裡,可見內心是要做一番大事的,這種人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是在合作之初就必須讓他對自己的定位有個準確的判斷。
荷蘭人靠舉國之力支撐的東印度公司,靠着波斯印度荷蘭以及歐洲北美的走私,才堪堪能夠統治爪哇。
連懷觀這種靠一處巴達維亞立國的想法,是極爲不成熟的,因爲拿不出可以維繫暴力統治的成本,以及錢。
一旦趕跑了荷蘭人,巴達維亞中轉港的作用就不存在了。一個靠中轉港繁榮的城市,離開了中轉港的優勢,只會比現在更加衰敗。
劉鈺怕就怕奪回了巴達維亞之後,當地的富戶和地頭蛇,無不懷念大荷蘭的統治。
這種事靠講道理是講不清楚的,所以劉鈺也根本不想和這些人講道理,那裡天高皇帝遠,他會堅定的站在最底層的、佔華人人口絕大多數的窮苦人那邊,費除掉任何現存的間接統治。
哪怕那些甲必丹、雷珍蘭以及包稅人都是華人,也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