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開源節流 與民爭利
皇帝自以爲自己想到了一個絕佳的點子,堪稱完美,本想着在劉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生意頭腦”,非是那種迂腐之人。
哪曾想皇帝居然見到了劉鈺臉色鉅變的場面,不但沒有馬屁如潮,反而像是要被砍頭一樣急匆匆反對。
皇帝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琢磨了好半天,覺得自己想的一點沒錯啊。
這西洋人能來貿易的,就幾個東印度公司。
既然如此,爲何不和東印度公司直接交流,西洋人能授予壟斷權賺錢,自己爲什麼就不能呢?
而且直接和西洋人貿易,獲取利潤,比收那點關稅強多了。
一年少說多出來三四百萬兩銀子的利潤,一年多出三四百萬兩銀子,除了移民和改土歸流,還能再每年多撥給劉鈺一百萬兩,怎麼看劉鈺都該興高采烈纔是。
想着劉鈺對移民實邊的熱衷,想着劉鈺對興建海軍的狂熱和執着,再看看劉鈺此時的態度,皇帝有些暈。
好半晌,李淦才道:“卿莫不是聽錯了?還是覺得朕輕視了海軍,應該若能多收三百萬兩,應全都投入海軍?”
劉鈺剛纔一聯想到一口通商,幾乎是下意識地反對。現在皇帝追問,他臉色漸漸平復。
要說聽完皇帝要一年多投二三百萬兩給海軍,心裡一丁點沒心動,那是假話。
不用一年多投三百萬,就算一年多投一百萬,那就是一年三艘主力戰列艦。
真要這麼搞,不出十年,大順就可以在南洋齊宣西、葡、荷、英,收回澳門,攻佔馬六甲……
可再靜下心一想,劉鈺還是拒絕了。
這一切,源於皇帝的心思。
皇帝想給,就能給;想不給,就可以不給。這麼搞,皇帝若是一直銳意進取還行,一旦觸及到底線開始保守,那就完了。
“陛下,臣請試舉一例。”
“說。”
皇帝也很好奇,到底是什麼原因,會讓劉鈺的臉色這麼難看。
李淦心想,自己這見識到了西洋人的堅船利炮,也知道了西洋火器水平,也懂得了交流的重要性,還要繼續往海軍投錢。
而且可以短時間內弄到大筆的錢投入到海軍,以他的急脾氣,是希望儘快弄出一支強大的海軍的。
劉鈺到底爲什麼反對?
“陛下,前朝崇禎十四年,太祖皇帝入河南,所呼口號爲何?”
這是大順開國史事,李淦的這個李,又不是李自成血緣的李,卻承的李自成的帝位,對於這些事當然記得清楚。
緩緩的,皇帝說出了四個字。
“均田、免糧。”
劉鈺也跟着複述了一遍道:“均田,免糧。一片石之後,吳賊領東虜入關,荊襄之戰後,太宗皇帝的義旗又是什麼?”
“驅逐韃虜,保全天下。”
劉鈺又道:“當時爲保全天下,多與士紳妥協。難道太宗皇帝所想的,不是先驅逐韃虜保全天下,待天下安定之後,再讓士紳一體納糧,免除特權、清查田畝嗎?”
這種事是禿頭上的蝨子,只是大順到現在還沒有幹成。
劉鈺苦笑道:“自太祖西安建制,如今已近九十年。當初的一時權宜之計,到現在卻已經是根深蒂固,非用雷霆手段拼着江南糜爛的決心,只怕難以完成。”
“是故,權宜之計,必有後患。陛下要授予壟斷權,這也是權宜之計,就算是陛下想要得錢興建海軍……臣斗膽一問。”
“若將來對西洋開戰,西洋人必要斷絕貿易,到時候,陛下真的有決心看着一年三五百萬兩白銀的收入就沒有了?到時候陛下還能堅定決心制霸七海嗎?到時候又要生出多少利益關聯的人事,到時候即便要廢除,又豈能推行下去?”
李淦沉默了。
劉鈺說的,好像是有道理的。
當初喊驅逐韃虜保全天下的口號,也是爲了和士紳妥協。當初也想着等着天下安定之後,把江南士紳的問題徹底解決掉,可之後各種各樣的意外、阻撓,使得到現在,連清查田畝、士紳納糧、免除丁稅入畝稅這樣的事,都沒有辦成。
當時知道是權宜之計,可權宜到後來,根深蒂固,已難根除。
李淦看了看劉鈺,忽而道:“那你難道不是支持組建對倭國的貿易公司,行使貿易壟斷嗎?你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可以收上銀子、方便管轄、減少走私。爲什麼你支持這個,而反對那個呢?”
劉鈺覺得有必要把這其中的區別講清楚。
“陛下,對倭貿易,授予壟斷,陛下可以得到數萬隨時可以徵召上艦的水手;得到錢財;得到對倭國的控制;得到數百艘隨時可以運糧運軍的船;得到倭國的地理山川……”
“而若壟斷官營對西洋的貿易,除了錢,陛下還能得到什麼?腐敗?貪污?漂沒?既沒有水手,也沒有有航海經驗的船員,更沒有可以競逐於大洋之上的船長。”
李淦笑道:“卿說錯了。朕的錢,一樣要投入海軍啊。一樣可以得到水手、船員、軍艦。”
劉鈺梗着脖子,問道:“陛下,既然坐地就能收錢,那還養一支海軍幹什麼呢?那不是賠錢的嗎?”
李淦差一點被劉鈺繞過去,自己心裡理了片刻,忍不住大笑道:“愛卿真是難得糊塗!你是本末倒置了。養海軍,一定要有用嗎?就像是養一支無敵於天下的精銳,難道養了就一定要用?若是天下無兵戰之事,不是更好?”
“就像愛卿所言,養了一支強大的海軍,西洋人便不敢試圖攻打本朝,糜爛東南。爲什麼一定要用呢?如果不用便可,朕便花錢養着又能如何?”
劉鈺等皇帝笑過了,才問道:“陛下可以持續投錢,陛下怎麼保證後世子孫一定投錢?前明太祖可以保證勤政而廢了宰相,如何保證後世子孫如此勤政?陛下的權宜之計,三十年內大有益處;可若長久來看,不但無益,反而有害。”
“若如對倭貿易壟斷權,陛下可以爲後世子孫留下每年百萬兩的歲入;爲大順留下源源不斷的每年數萬水手;爲大順留下對倭國瞭如指掌的控制;爲大順留下數百條隨時可以徵召入列作戰的艦船。”
“而若在岸上通商壟斷,除了錢,什麼都得不到。而且,陛下聖明,可以投錢入海軍,臣深信不疑。可臣不敢相信,百年之後,海軍是否還會有錢投入。是以,短期來看,或許有利,可以籌錢;長久來看,大爲不利。”
“所以,臣這一次趁着瑞典人訂燒瓷的機會,使船前往歐洲。陛下佔據股份最大,能夠得利;同樣的,陛下還得到了一名去過歐洲的船長、一船去過歐洲的水手;一條通往歐洲的路線;一張沿途的補給海圖。”
“是以,臣反對在岸上授予壟斷權。坐在家裡就能掙錢,必生懶惰。”
“臣,反對!”
這是劉鈺第一次正式反對皇帝的意見,而且是以名正言順的大順勳貴伯爵的身份來反對。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打破天朝這種“坐在家裡就能收錢”的惰性,爲此他寧願多等幾年、寧願每年造艦的數量慢一點,也不想皇帝搞這種權宜之計。
改變皇朝姓氏的,可能只需要一個人。
而要改變天下,需要的是一羣人,一羣和大順此時的統治基礎截然不同的利益羣體。
皇帝今天能給,明天就能收回去,他沒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皇帝的“聖明”上。
哪怕這種“聖明”,可能會讓大順在數年之內就膨脹出一支好望角以東無敵的艦隊。
但這不是一支海上的艦隊,而是一支在紫禁城的艦隊,很可能就會如鄭和一般曇花一現。
李淦見劉鈺反對的如此激烈,心頭沒有不爽,而是仔細考慮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愛卿勿要急躁。西洋諸國是不是閉關?”
這一點沒法反駁,西洋諸國此時就是閉關的,壟斷的貿易公司和重商主義思維,只希望出不希望進。
按照東貿易公司的壟斷權,如果大順的商船在英國靠港售賣,英國政府有義務把大順的貨船擊沉,分走貨物。哪怕不這麼激烈,也絕對不會允許大順的商船進港。
“是。西洋諸國對大順是閉關的。”劉鈺無可反駁。
“那麼,愛卿派船去瑞典,就靠那些無法的走私販子,多久才能使得歲入百萬?按你所說,荷蘭國與英國,兩國軍艦共有一百二十萬料,朕的海軍每年投入一百萬,要追多久?朕力排衆議,每年才能擠出來一百二十萬兩投入威海,從你去威海開始,已經快要十年了。”
“這麼久,一艘戰列艦都沒有,只有六七艘巡航艦,朕豈能不急?”
“歲入,無非開源節流。朕這麼辦,難道不是開源嗎?”
劉鈺搖頭。
“陛下,您這不是開源。您這是與民爭利。源頭的水流並沒有擴大,只是原本歸商人,現在歸陛下。”
“派船去瑞典,從走私開始一點點做大,那才叫開源節流。因爲一擔茶,假使在福建賣十兩,在哥德堡賣給走私販子可以賣三十兩。多出的這二十兩,才叫開源。”
“瑞典哥德堡的走私販子,纔是天朝開源之處。”
“這二者,只能取其一。若陛下既在海關壟斷,又允許臣派船去瑞典走私。試問,若西洋人控訴臣走私,威脅若不處置就斷絕貿易,陛下縱然站在國人海商一邊,百年之後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