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航海條例
劉鈺悶着頭不說話,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思索,實際上是在那琢磨下一步怎麼繼續誆騙皇帝,在皇權所能許可的範圍之內,偷天換日。
想着暫時應該還在新任期,皇帝身體也蠻健康的,暫時的敲打應該也沒啥事。
關於日本的事,他早不知道琢磨多少遍了。
日本各種資源缺乏,手工業很拉胯,全靠鎖國保證着貴金屬不外流。
大順這畸形的國內經濟,有消費能力的最多也就百萬人,根本撐不起一個初步的手工業工廠革命,而且帶來的種種前所未有的衝擊,估計能把皇帝的魂兒都嚇沒了,總得找一個宣泄口。
日本的小農經濟不破產,大順的小農就得死。原始積累的殘酷,不但會把皇帝嚇尿,更會把儒生嚇得復古。
舊的種子長不出新的果實,他要種出新的種子,但這些話肯定是不能和皇帝說的。
自古以來,重農抑商,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商業富集貨幣的速度,如果不搞重農抑商,王朝也根本沒有什麼三百年的週期,可能百年就完蛋了。
就像是歷史裡晉商對蒙古的控制,短短百年時間,均算下去,使得整個外蒙古平均每個人欠了晉商二十兩銀子,需要把所有部落的三分之一的羊都賣掉,才能還清當年的利息。
大順的特殊國情,就不可能靠所謂的看不見的手,因爲看不見的手會把白銀都流向地窖、土地、高利貸,而不是實體手工業工廠。
大順的內需就是個笑話。
外需主要以瓷器絲綢茶葉爲主,但歐洲也不傻:英國喝茶有高額關稅,法國喝咖啡少喝茶,大順暫時又沒有能力讓英國放棄百分之二百的茶葉關稅,也暫時沒能力覆滅壟斷的東印度公司靠走私販子把茶運到英國。
加上歐洲瓷器的發展,法國絲綢業的進步,實際上老三樣的市場已經基本飽和。
東南亞。
大順智障一般的開關政策,歐洲人卻在東南亞地區控制華商船隊入港、徵收高額關稅等保證各家東印度公司的利益,暫時也是個高投入、低迴報的方向。
內部的話,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沒有足夠的內部市場;激烈的打破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大順就要面臨一場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扛不住就是最激烈的復古反動。
農夫寧可回到分封制下當農民體驗儒家復古烏托邦,也不願意一無所有去最殘酷的前蒸汽時代工廠。
況且大順也容納不下這麼多破產農民,此時全世界的市場也容不下一個初步工業化的東部省份,更不要說整個大順。
瞅瞅周邊,看了一圈,既要保證初步手工業革命不把皇帝嚇得反動、又能保證積攢出一點底子,就能拿日本開刀了。
論大義,有個琉球雙面朝貢的口實。
論正統,一羣明末跑到日本的古板遺民鼓吹正統在日本,皇帝很不爽。
論難度,有個幕府體制,鎌倉幕府拼死打贏了蒙古入侵,換了個完蛋的下場,保幕府還是保日本對江戶幕府來說不用考慮。
論短期收益,劉鈺剛剛忽悠了日本搞鑄幣改革,江戶幕府手裡有大量的鑄幣得到的貴金屬,要是前幾年可能還拿不出那麼多錢,現在倒是真能賠一筆。
論長期收益,日本只要放開貿易限制,江西瓷器絕對可以徹底擠垮日本剛起步的瓷器,絲織品也能徹底沖垮日本的絲綢業。
至於毛紡織業,西方人臆想的油畫上有綿羊,都被日本人嘲笑說肯定沒來過日本;棉紡織業,劉鈺不知道日本哪裡能種棉花;冶鐵行業,日本的鐵礦很缺乏,之前也曾大量進口過荷蘭的鐵棒。
論殖民地體系,劉鈺把地瓜的推廣方法送了過去,使得日本可以有更多的大米做“商品糧”。前期可以吸走金銀銅貴金屬做原始積累,後期可以換大米保障沿海工商業的穩定和成本。
論管理成本,東南亞亂成一團,沒有一個強力的政府。而日本有個還算是強力的政府,可以保證“天朝人”在日本的利益不受損害。而且江戶幕府的體制使得日本出現了一個全國統一的市場,這是極爲有利的。
這些利弊劉鈺早已經權衡了不知多少遍。
只是就算皇帝說的那樣“推心置腹”、無限恩榮,他也不可能說實話。
說實話,皇帝可能理解不了。
或者,要是能理解,就明白這麼搞皇權要完。
他也只能說假話。
既然皇帝顯得推心置腹,劉鈺也便順着皇帝的心態回答。
“陛下,臣之前也說過了,日本的事,看似很難,實則簡單。日本幕府體制之下,幕府不敢和咱們打大仗,若能賠錢就保證幕府的統治,他們是願意的。”
“幕府將軍把所有的旗本都和咱們打一場,打完之後誰來壓得住那些大名諸侯?”
“況且,幕府名不正言不順,挾倭王以令大名,到時候幕府不但不會與我們交惡,反而會求我們幫着鎮壓各路大名的反抗。”
“幕府,便是天朝都護日本最好的守土官長。所慮者,不過是荷蘭人介入。然而奧利地王無男嗣之事,歐羅巴必亂,荷蘭人定然不敢介入。”
“臣也不敢說什麼將來一定沒有其餘變化,但臣所能保證的,就是日本賠款五百萬兩、放開貿易、十年之後對日關稅每年徵收幾十萬兩,陛下的內帑入股的收益也能增加個幾十萬兩。”
“而且,日本朝貢,陛下便可告於太廟。琉球,天朝之忠臣也,解救琉球,亦是天子之職。”
“臣思來想去,只有好處,絕無壞處。”
別的事,李淦不敢說很懂。
但是幕府將軍不敢把旗本都拿出來和大順打野戰這種事,李淦可太懂了,當皇帝的哪能不懂這個套路?
聽劉鈺這麼一分析,似乎的確毫無難度。只要海軍能打贏、日本處處都是海岸線,想在哪登陸就在哪登陸,以青州軍在西域表現出的戰鬥力,的確不難。
人都是貪心不足蛇吞象的,李淦想着日本貿易的事,問道:“可荷蘭國自來便與日本有貿易。若日本開關貿易,荷蘭國及西洋諸國,恐會得利。如此一來,豈非是天朝出兵、出人、出錢,卻讓他國得利?”
劉鈺本就想說這個問題。
“回陛下,臣考察過荷蘭對日貿易的事。大順之前,荷蘭人對日貿易,需要商人將貨運到巴達維亞,後來是臺灣。如此一來,閩商得利,而荷蘭人將生絲運到日本,就要比閩商直接運到日本貴上許多。”
“荷蘭人當時少部分依靠閩商轉運,另一部分對日的貨物,便是香料。還有一些,是從印度運去的土布,還有西洋國的呢絨。”
“後天下安定,我朝開放海關,洋商往來貿易。荷蘭人的貨物都是直接從漳州等地直接拿貨。除了原本的香料之外,荷蘭人已經不從本國運送毛呢、也不從印度運送土布。這些份額,都被本朝的棉布、生絲、砂糖等所取代。”
“是故,此事其實也簡單。只要效仿英國,所有運往日本的貨物,必須是天朝所產;所有去往日本的船隻,必須是天朝商人爲船頭;所有去往日本的西洋貨物,必要在天朝靠港徵收關稅之後,再行運往日本。”
“日本只開放兩三個港口,嚴令日本繼續保持鎖國,不得與他國貿易。艦隊航行攔截。一旦發現荷蘭人違反條例,則扣押貨物。並且以斷絕貿易、增加一倍關稅爲要挾。”
“如今成立了東印度公司,或與我朝有貿易的西洋國家,有英國、法國、瑞典、丹麥、荷蘭、葡萄牙、西班牙。”
“其中,瑞典、丹麥可以無視。法、葡、西等,皆與荷蘭敵對。英荷爲同盟,但英國在南洋與荷蘭衝突較多。若我朝與荷蘭衝突,又逢歐羅巴爲奧地利王位一事大打出手的時候,荷蘭便無援手。”
“西洋的貨物,本就難在日本售賣。其餘諸國在日本也無貿易,所以只要擊敗了荷蘭,便可與英、法、西等國,簽訂條約。使西洋諸國承認,日本乃天朝藩屬,亦使之承認不可對日貿易,否則斷絕與其國之貿易。”
“西洋諸國除荷蘭外,本就與日本無貿易,短時間內必然遵守條約。”
“荷蘭佔據南洋,壟斷香料,找到藉口與荷蘭開戰,亦大爲有利可圖。”
“效仿荷蘭手段,陛下內帑或是戶政府國庫,壟斷香料收入,便可年入百萬不止。”
“與日開戰,立刻申明西洋諸國不得轉運貨物前往日本。荷蘭人重利,必然鋌而走險,若被查獲,則大義在我。”
“巴達維亞,有天朝海外遺民數萬,皆心向天朝,無日不思宣撫。”
“歐羅巴因奧地利王位的事一旦開戰,荷蘭必無能力在南洋增兵。陸軍不過三千,海軍亦多商船,我朝便可一鼓作氣,擊敗荷蘭。”
“屆時,若歐洲開戰,英國既要攻打法國,又要去打呂宋的西班牙,自然要避免我朝站在法國一方。見到我朝艦隊,也會退讓,生怕我朝藉機開戰。”
“荷蘭獨木難支,此事可成。荷蘭既敗,巴達維亞的天朝遺民便可就地統治,壟斷香料,售賣於西洋。荷蘭人能遠航數萬裡,沿途死傷過半,可見這香料的利潤。”
“臣亦不敢胡說,但此事若能做成,歸於戶政府,則國庫每年便多出七八個河南的賦稅不止。”
“是故臣言:時不我待,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抱憾終身。再拖幾年,英國得了印度,只怕對荷開戰,英國必要介入。屆時便不好打了。英國國土雖不大,可是歲入2000餘萬兩,實非小國。若其得了印度,歲入超越天朝也非難事。”
“還請陛下下定決心。臣平準入西域,已然證明臣非是那種信口開河之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