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論跡
劉公島上,新建不久的講堂內,第一批學習如何種地瓜、挖菜窖的軍官們坐在那等着劉鈺。
如同平日裡上課一樣,輪值班長和輪值紀委等到劉鈺到來後,喊了一聲起立。
不等這些人如平時一般喊一聲老師好,劉鈺就先壓手讓他們坐下。
“今日的課,非是正常的軍務。如今新兵還在吃飯恢復,暫時不練兵,就當是大假期。不用如此正式。”
“想必你們也知道要學什麼。說起來,你們也不是儒生,沒有什麼稼穡百工之事君子不齒的想法。多數都是良家子出身,自小就算沒下過地,也見過家人下地,學這個應該也快。”
“日後平定了準噶爾,恢復漢唐西域舊地,說不定就要在那屯田。多學點,日後用得上,都好好學啊。”
黑板上,巨大的“該嚴肅時嚴肅、該活潑時活潑”幾個大字貼着,校訓之下,聽到不是正式的課程,衆人也都開起了玩笑。
“劉大人,你要這麼說,誰還認真學啊?這學的越認真,到時候劉大人本本上一記,誰學的最好誰去西域屯田,那不是欲哭無淚嗎?誰願意去那鬼地方?”
“就是啊,大人這麼說,我們可都不敢學了。”
百十個人就在那鬨笑,劉鈺罵道:“這東西又沒多難。學的好我倒是不會記,學不好我可能就得記一筆:此人腦子笨拙,學習新事物極難,也就適合當個哨總、守旅,不建議日後升遷!”
雖知道劉鈺就是在開玩笑,這羣人也都不敢不學,一個個老實了許多。
學起來倒真的不難,他們自小都在營學學過,理解能力還是很高的。種地瓜、挖菜窖這等事,也就三五天就能學會。
看着劉鈺捧着厚厚的、前幾天詢問老農編寫的《地瓜種植與保存》,衆人心下也是佩服。
講堂裡既有陸軍也有海軍,兩邊涇渭分明,雖不說到了分出星野的地步,卻也各自聚在一起。
陳青海提着筆,同桌的杜鋒小聲道:“大人講的這些東西,青海兄也不必記。過幾天,保準的,這本《地瓜種植與保存》就得刊印成冊。”
一聽這話大有道理,趁着劉鈺講完的間歇期,陳青海也小聲和杜鋒嘀咕道:“幸好咱們不用去屯田。軍艦可開不到西域去。杜兄,我聽說你在北邊受過陛下的嘉獎?陛下親自授過勳?你怎麼想到來這學種地瓜……呃,不是,來考靖海宮?你這可是咱們靖海宮官學裡獨一份啊,先考上了武德宮,又來報考的。”
杜鋒心想這事可不能跟你說,不過想着劉鈺當初的話,如今看來似乎頗有些遙遙無期,不禁有些鬱悶。
如今碼頭裡就還三艘訓練艦,前些日子又造了一艘,這回比上兩艘都大。軍艦可還遙遙無期,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些日子跟着饅頭猛學拉丁文,還時不時給白令、切里科夫等教官送點禮,海上的本事自認也學到了不少,只可惜無用武之地啊。
前幾天法蘭西國的人又來了一次,倒是說軍艦的事已經定下來了,而且法蘭西國國王也會在不久派出一個使團前來。但聽說因爲要等季風,船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開到,使團更是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來。
聽說還有幾名法蘭西國的海軍教官,還有個少校,大約是“守旅”這樣級別的軍官要來。也不知道來的軍官會不會拉丁語,這要是不會,豈不是自己還要去學法語?
想想就一陣頭疼。
去年去海參崴,自己沿途表現不錯,測緯度、測風向、測航速、畫海岸線圖,都評了個上上。然而陳青海和饅頭的考評還是壓着他,靖海宮裡都在傳言,很可能馬上要到貨的兩艘法國巡航艦的實習艦長,就得是米子明和陳青海。
雖然可能還要訓練很長一段時間,據說兩艘軍艦都配備了水兵和軍官,都要一對一的再度學習。
但這事兒想想應該也差不多。考慮到自己應該算是大人的“嫡系”,似乎也有可能爭一爭,但走邪門歪道肯定不行:切里科夫能收禮,大人肯定不收。
正是一步快、步步快。想着那批羅剎人裡也有會法語的,杜鋒心想他孃的這個月的薪水全都買酒,先走一步,去跟羅剎人學學法語吧。
“娘了個腿的,老子命怎麼這麼苦?太宗皇帝說考武德宮要學幾何測繪,老子就強忍着不痛快死命學;如今又要學拉丁文,又要學法語……進死恁孃的,這法蘭西語不知道是不是也特娘分陰陽性?Suos cultores scientia coronat,老子一點也不想尋求你,只是老子想當官不得不尋求你,狗孃養的知識……”
正琢磨着呢,嘴裡就在那和陳青海嘀咕着一些別的,粉筆頭嗖的一下準確命中了他的腦袋。
“杜鋒,站起來。回答我,地瓜收穫後是否可以直接貯存?”
“呃……”
眼光一瞟,見旁邊的饅頭悄悄擺了下手,便道:“不能。”
“那紅薯窖的口大了好還是小了好?”
再瞟一眼,見饅頭用手勢做了個海軍炮戰時候的旗語比劃,擺了一個“戰列艦”的意思,下意識地道:“越大越好!”
剛說完就知道上當了,村社裡都種土豆養豬,有的是地,每年餵豬的土豆要是能運出來就能夠文登州吃幾天的,當然知道儲藏窖口越小越好。
果然,一陣鬨笑,就聽劉鈺笑罵道:“你等着將來去南贍部洲種地瓜吧!”
…………
秋分早、霜降遲、寒露種麥正當時。轉眼八月秋草黃。
寒露已至,文登城中久違的歡慶之聲再度揚起,吹拉鼓樂,州牧白雲航親自提着牛鞭,穿着官服,在一片農田裡扶着耬車,旁邊都是等着秋種的瘦弱菜色的農夫。
當牛局的牛披紅掛綵,爲了防止農戶殺牛吃而官養的耕牛終於放了出來。
朝廷下撥的麥種也已經分發出去。
按照劉鈺所說:當官的有時候辦事不過腦子,本來麥子必然會漲價,結果節度使下令各地海運販糧的不得超過每石一兩五,還扣押了兩艘船強買強賣,結果現在倒好,一艘商船都不來了,商人又不是慈善家,就指望高價賣一筆呢,官府既然強行定價,那大不了不運了嘛。
這回可好,只能靠官方從各地籌集了一批種子糧運送過來,遠遠不夠全部播種的,一些地方的私人種貸已經漲到了“借一還四”的地步。
雖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可終於盼到了秋種的季節。
六月末種下的地瓜還未收穫,可以再熬幾天,以備收穫過冬。
這幾個月吃了不少地瓜葉子、綠豆葉子,配上朝廷發的賑濟糧、加上劉鈺多次幫忙把權力延伸到村,總算是把糧食都完善地分配了下去。
地瓜不多,綠豆不多,胡蘿蔔也不多,但至少能熬過這個冬天,不至於青黃不接。
只要熬到了明年麥收,如果天氣不再這麼詭異,文登就算是熬過來了。
白雲航扶着播種的耬車,心裡美滋滋。
膠遼整個地區,不算遼南,就文登州表現的最好。沒有大規模流民,沒有大規模餓死的路倒,據說有些縣屍骨滿地,馬車走過,咔咔直響。
熬到現在,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距離麥收還有七八個月,這纔是最難熬的日子。連樹葉子都沒得吃,因爲冬天了。
朝廷又撥了一批糧米,然而其餘州縣沒有軍隊幫忙,耗損、截留和漂沒非常嚴重。
文登則因爲種植了一批救荒的作物,而且推廣的速度“驚世駭俗”——給白雲航的嘉獎聖旨上就是這麼寫的。
一想到皇帝親自嘉獎表彰的聖旨,白雲航扶耬車的手不由猛捏了一把,手背上的血管青筋都露了出來。
不但有聖旨獎勵,皇帝還御筆親提了一個大字,以茲鼓勵。
“能”
這個字很重,很重。
看着麥田旁鬱鬱蔥蔥的地瓜秧、綠豆和胡蘿蔔葉,白雲航知道自己欠了劉鈺一個好大的人情,一個比皇帝御筆的“能”字還重的人情。
攤丁入畝的事他還沒有向上說,但他已經決定賭一把大的了。
象徵性地耕種了一點麥田,在一陣鞭炮聲中,爲官的百姓都跪了下來。
“白青天!”
“永不忘白大人活命之恩!”
一陣陣的歌頌讚美,白雲航並無多少感動,他在意的不是百姓的感激,而是皇帝的讚許。
擠出了一絲感動的淚水,白雲航衝着跪在地上的百姓道:“快快請起,快快請起。都言父母官,可正是百姓苦耕,國家纔有糧米,我等纔有俸祿。諸位鄉親,莫要這般……我也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下去扶起幾位跪在前面的老者,白雲航用衣袖擦了擦已經快要乾了的眼睛,朗聲道:“諸位,諸位!節氣不等人,如今不是感激的時候,還請諸位趕緊回去耕種。朝廷的麥種已經發了下來,各家的耕牛也已到位,劉大人也暫借了各村馬匹,可不要耽誤了農時啊!”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快快去耕種。明年必是好年景!”
衆人又衝着他磕了個頭,這才起身,十幾家一起牽着當牛局下發的耕牛,或是牽着一些根本不怎麼會耕田但多少能省些力氣的戰馬,拉着新成立的名字古怪的“北方工業商會”製作的耬車等器械,奔向了各家的田地,祈求着明年大豐。
回到衙門,白雲航在最後的猶豫結束後,提筆寫下了“請試行攤丁入畝疏”幾個字,作爲開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