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居高臨下
京城無桂,可桂月終究還是過了半。
八月十四,武德宮又放了三天假,一則休沐,二則仲秋。
十四號放了假,各家都有的忙,這一天要給嫁出去的女兒家送東西,短少了需讓女兒在夫家不好看。
武德宮的這羣勳貴子弟們沒得事做,都應了劉鈺的邀請,一大早就來到了什剎海附近。
簡單的熱氣球已經做好,劉鈺就把第一次飛昇的地點選在了什剎海這裡。
這也是有意爲之。
旁邊就是鐘鼓樓,正在繁華之地,八月十四人不少,正可以引起轟動。
距離皇城也就不過百十米的距離,有心思的話,也可以從高處窺探一下如今的紫禁城到底什麼情形。
這是在作死。
不過,劉鈺也想的清楚。本來就是一種別有心機的試探,若是大順連個熱氣球都容不下,自己日後就要另做打算。
反正是賭,就該學學那個福清縣的縣令白雲航。
賭就賭一把大的,要是皇帝老兒在紫禁城裡看到了,那纔好呢,是輸是贏估計今天就見了分曉。
他是包藏禍心,抓了十幾個勳貴子弟來,真要是出了事也能落個法不責衆。
開國公侯但凡在武德宮裡上學的嫡次子們,基本都在這裡了。
十幾個人聽劉鈺吹噓什麼“李太白復生必當賦詩一首”,以爲定然會見到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可都饅頭趕着馬車把那東西送過來後,全都傻眼了。
就這?
就這?
一個堆疊在一起的綢布製品,也看不出來是什麼,無比巨大,疊在馬車上。
後面跟着幾個壯漢,看樣子倒像是打鐵的出身,揹着一個打鐵用的鼓風的大風箱。
那綢布製品似乎是塗抹過什麼東西,好好的絲綢弄得難看無比,像是粘上了什麼髒東西。
“守常兄弟,你這不會就讓我們看這個吧?這是個啥?”
田平和劉鈺關係最好,他最先發了問。這些日子一直在劉鈺廝混,也知道饅頭在外面鼓搗着什麼。
可他對西學殊無興趣,也就沒問。
劉鈺說起李太白當會賦詩一首,他是動了心的。
聽劉鈺那意思,若是李太白活着,所作詩曲其豪情應不下於蜀道難,所以愛屋及烏之下,他也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會是什麼東西。
如今一看,心裡先涼了半截。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真是半點不錯。
“合着你的意思,李太白這輩子就沒見過用綢布做的面口袋?日後那些文人筆記裡,少不得評價一句‘翼國公第三子,暴殄天物’。”
嘴上毫不留情地諷刺了兩句,劉鈺笑罵道:“你們懂個屁?都讀過國朝故事,可知太宗時候最難的一戰,就是九宮山後圍困荊州。若是有這東西,便可一窺城中全貌,排兵佈陣,大有裨益。”
“這東西,能讓人飛起來!”
千言萬語,比不過一個“飛”字。
飛是人類自古以來的夢想,飛不是問題,能讓人飛纔是問題。
若真能載人飛,李太白多少豪情也會潑灑出來,毫不吝嗇。
可……這東西怎麼看都不能飛啊。
劉鈺沒展開之前,先唱了幾句高調,明確表示自己是爲了“邊疆征戰攻城”,所以才設想出了這東西,日後也好解釋。
一羣人聽到飛字,早炸了營,全都圍到了馬車旁,這個摸摸、那個碰碰。
“我說,守常兄,那就別賣關子了。若真是能飛,今兒晚上這頓酒我請了。”
田平已是忍不住幻想飛昇的豪情,撕扯着那個看起來奇怪的得有十餘丈長的大口袋。
劉鈺衝着饅頭輕咳一聲,後面幾個僱來的壯漢一齊將那個綢布大口袋從車上擡下來。
支起來打鐵用的風箱,脫了上衣,給足了錢,做起事來也賣力,呼啦啦地拉動着風箱,將這個巨大的口袋充滿了風。
藤條編織的吊籃很結實,上面已經準備好了用於蒸騰熱氣的油脂大燭,捨得花錢便可定製。
隨着風箱的拉動,普通的空氣進入到綢布口袋中,漸漸鼓脹,開始隨着微風搖曳。
氣球下部的口徑處,火焰已經點燃,吊籃裡裝滿了沙包,就等着空氣變熱後扔下沙包就能起飛。
靠近火焰的地方,都用明礬和口鹼浸泡過,也不虞烈火焚燒。
七月秋高,今日風並不大,而且位置選的好,以秋風的方向也不會吹到紫禁城裡。
眼瞅着整個大綢布口袋展開了,足足有十餘丈高大,拉動着下面的吊籃連連搖晃。
那十幾個看熱鬧的勳貴全都傻眼了,就算是再沒文化,卻也知道,照這個樣子下去,只要把吊籃裡的沙包都扔下,豈不是就能飛起來?
難不成……這東西真的能載人飛昇?
直徑四十多米,本就不小,此時膨大起來,更是直觀。
人在氣球下面,顯得渺小之餘,巨大的陰影也遮罩出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這不就是個放大的孔明燈?”
不知是誰在人羣裡嘟囔了一聲,劉鈺笑道:“可不就是?只可惜孔明燈早已有之,你們卻想不到做大一些載人。如今這天下第一個飛昇之人的名頭,可就要落在我的頭上了。日後,好說史書上也能留個名字?”
說到史書留名,旁邊的人都心動起來。
是啊,就是個放大的孔明燈,怎麼就想不到?看起來無非就是用綢布做的,在場的這些人裡,哪一個家裡沒有個千八百兩銀子?這千八百兩銀子夠百餘戶小門小戶的自耕弄一年多的生活,可對於這些勳貴家庭來說也不過是指頭縫裡漏出來的錢財,怎生就想不到?
若真能飛,那還真就要青史留名啊。
劉鈺率先跳進了吊籃,喊道:“哪一個願意跟我一起,做這天下第一個飛昇之人?”
剛喊完,一羣人扯着嗓子喊我我我,田平卻是聰明,喊都沒喊,直接蹦進了吊籃裡。
別看他見了馬硬、聽到炮軟,可膽子並不小,只是特定的心理陰影。
跳上來後,還賤兮兮地衝着其餘人一拱手道:“近水樓臺先得月,兄弟們,我先飛了!”
下面的人都在那罵田平狡猾,或有喊道:“笨鳥才先飛呢!”
劉鈺哈哈一笑,衝着饅頭招招手,示意把綁着的繩子解開。
他和田平把吊籃裡的沙包都扔了出去,隨着繩子解開,這巨大的綢布口袋真就隨着熱氣蒸騰,離開了地面。
劉鈺前世自然是坐過民航的,扶搖直上幾千米也見的多了,田平卻還是第一次真實體驗人能飛起來的感覺。
雙手緊緊抓着氣球的吊籃,看着腳下的大地越來越遠,田平下意識地一展摺扇,就要從唐詩宋詞裡找上一首,抒發此時情懷。
可是扇子展開,嘴卻不知說什麼好,愣生生憋在了那裡。
滿口的文采這時候竟是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話,只能隨着這幾天學到的劉鈺的口頭禪,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
“臥槽!!!真特麼飛起來了?”
眼瞅着旁邊的柳樹飄飄的落葉就在手邊,越過了旁邊人家的院牆,石榴樹上掛着紅果子,一個胖丫頭站在魚缸旁呆呆地指着那個大氣球大聲吆喝。
不遠處遠處的鐘樓、鼓樓,原本還高不可攀,如今竟是就在腳下。
劉鈺意氣風發,下意識地就像轉頭看看身後百十米外的紫禁城。
頭才轉過去一半,旁邊的田平一把拉住他,手裡的摺扇啪的一下抽在了劉鈺的臉上。
“兄弟,你瘋了?”
話不多說,一隻手死死拉着劉鈺,搖搖頭道:“西北望!”
劉鈺的臉上略微有些痛,卻也知道田平是好心,油滑接了一句“射天狼?”
“射個屁的天狼?東南望,那是太液池!那是煤山!那是太和殿!那是咱們能居高臨下看的東西嗎?你活夠了,兄弟我還沒活夠!”
看着遠處的炊煙裊裊,就在腳下朝着西北,田平暗暗鬆了口氣。
剛纔腦子一熱,想都沒想就跳進來。真飛起來,這纔想到可怕的可能——萬一掉進紫禁城裡可咋整?
幸好風向正對,他拉着劉鈺,不準劉鈺控制不住回頭看,呆呆地看着腳下宛若螞蟻的同窗,仰頭看看高高的雲朵。
那些房頂的青瓦,從清晰可見的一片片,變成了濛濛的一大塊;那些聳立的亭臺,漸漸化爲了一座小小的雕塑。
遠處積水潭上的泛舟;曾去燒過香的法華庵;曾駐足過的國公府的大門;曾鬧騰過的宛平縣衙;曾笑過的歡場;曾拜過的護國寺……
這些曾經見過或是沒見過的種種,濃縮成了一幅畫卷。
泰興七年八月十四日的京城,就這樣舒展開在兩人的眼中,宛若張擇端的上河圖。
微微搖晃的吊籃讓從未登如此高的田平有些暈,可她還是死死握住吊籃的邊緣,心裡已經忘了高空的慌怕。
只是訥訥道:“你說的沒錯,若是李太白復生,當會作詩一首,豪情不下蜀道、天姥。”
可惜此時非天寶,皇家姓李卻非唐,田平心想,若是李太白在此,乘風而上,升騰百丈,會寫就怎樣的詩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