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7章 終章 九三年(五)
此外,還有個非常大的區別。
就是大順之前的改革、征伐等,實質上獲取了從東北到日本再到南洋的糧食。
這就使得,大順在先發地區的改革,遇到的情況,是“米賤傷農”,倒逼着地主轉型。
而不是法國重農學派,搞出的“米貴大亂”,爆發了一次又一次的全國性的混亂。
這倆,是自由貿易的一體兩面。
本質上是一回事。
但區別挺大的。
前者,能壓住。
劉鈺就生生壓住,米賤傷農就傷農,愣生生壓死了糧價,極大地促進了鬆蘇地區的工商業發展。
後者,壓不住。
糧價低,最多不滿。
糧價高,高到壓根吃不起,那是要出大事的。
即便說,這兩件事,是一回事,都是自由貿易。
但區別之大,只要理解“人不吃飯會死”這個道理,就能跳出純粹的經濟學,理解這兩者的區別。
而且,還有一點。
法國周圍……這麼說吧,法國在周邊,沒有拿到工業,或者手工業的全面優勢。
歐洲各國的手工業發展、城市化發展,促使糧價不斷升高,也造就了法國的投機商不斷折騰糧價的現狀。
而大順周圍……手工業,或者說,工業,沒一個能打的。
朝鮮不提,日本不提。南洋……南洋連針頭線腦,在明末之後基本都是華人依靠本土生產壟斷的。
唯一一個能和大順掰掰手腕子的印度,奈何只是個地理概念。奧朗則布一死,大順一戰獲勝,用老馬說的【商業資本獲得統治權後的劫奪制】,直接把印度的手工業搞廢了。
這麼說吧。
大順內地的手工業,其實已經真的很強了,強到即便說改革之前魯西北的紡織業,拿到1700年的世界上,都是首屈一指的水平。
而沿海先發地區的手工業和工業,因爲原材料、運輸、相對優勢、糧價、人力成本等等因素,比內地的更強。
這就使得,大順在改革後,在先發地區,當然是贊同自由貿易的,反正只要糧食不缺、糧價穩定、海軍在手、南洋日本暹羅等皆在控制範圍之內,能出啥事?並且,本身大順之前就有非常傳統的、悠久的、國家調控米價的經驗。無非是原本靠運河,現在靠海運,這個區別倒是真不大。
如果說。
原本歷史上,法國重農學派的那羣人的改革,純粹是“立個理想國”。
那麼,此時,法國重農學派的這羣人的改革,鑑於交流日深,理想國不那麼好立了,純就是刻舟求劍、東施效顰。
這些年,法國這邊的啓蒙學者、重農學派,在學大順。
然而,他們壓根不理解現在的大順的君主制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事實上,大順現在皇帝,頭頂上頂着兩個皇冠。
一個,是內地地區的、傳統的、小農經濟科舉制的聖天子。
這邊的人口,大約3億。
另一個,是先發兩省、東北、南洋、日本、扶桑、朝鮮、印度等等這麼大的疆域內。資本主義制度的守護者;新天朝體系的維繫者;各國買辦集團的聖天子;新的天下秩序內的“素封”者利益的守護人包括日本人、朝鮮人、爪哇人、印度人他們中的在新秩序中的得益者……
這邊的人口,大約也是3億。
這兩頂皇冠合二爲一的原因,就是妥協。
外面那頂皇冠,害怕內地把他們武力爆錘;而內裡的那頂皇冠,害怕外部把他們金錢爆錘。
沒錯,全階級的恩人、君父,必然需要從一個階級的手裡拿走什麼,才能給另一個階級。
但是,外部那頂皇冠,靠的是朝鮮還谷制的悽慘;日本貢賦制的壓榨;印度手工業的血淚;南洋種植園的鞭痕。
從刺刀和軍艦,從外面拿到了東西,給了一羣之前不存在、但現在已經成爲一股強大力量的新階層,餵飽了他們,穩住了他們想要把內地市場也吃掉的暫時性的飢餓感。
在李欗所謂的“新禮法”、“新天下體系”下。
他的民,可不只是大順這邊的人。
還包括這個新禮法、新天下體系、假自由貿易下的其餘國家的底層。
他的臣,可不只是大順這邊的人。
還包括朝鮮國那些賣糧食的、日本那些開銅礦的、印度那些口岸城市買辦的、荷蘭這邊壓死歐洲製造業的、北美那邊乾死本國紡織業的……他們,都是所謂新的國際秩序下的“素封”之臣。
某種程度上來說,法國的重農學派,其實也算。
畢竟,得靠他們,打敗法國本土的科爾貝爾工業替代主義和工業保護主義。
奈何,他們搞的太激進了。
幾次三番的法國“麪粉戰爭”,太嚇人了。
搞來搞去,愣是把重農學派、自然秩序的名聲,在法國給搞臭了。
連帶着【饑荒陰謀】,以及法國本土民族資本的生存被日益壓縮,直接搞出來了歐洲的反大順情緒。
這對大順當然不是好事。
大順對法國重農學派,那是寄予厚望的。
一方面,重農學派本身有很深的中國這邊的文化印記。
不管是魁奈,還是杜爾哥,你說他們是“編造理想國”來“託東改制”也好,那本身也所爲,因爲就算是理想國加“託東改制”,這畢竟還有個理想國,畢竟還得託東。
這一點,又和法國啓蒙運動中濃厚的“遙遠的理想國,來促成本國政治上改革”的思路,融合在一起。
可以說,這是大順這些年來在歐洲,最成功的一次文化入侵。
另一方面,重農學派的這一套東西,也確確實實是大順所需要的。並且,他們也是用“道法自然”、“自然秩序”這些東西,來構建理想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模型的。
歷史上,是英國打贏了七年戰爭、而杜爾哥的改革又失敗,這才導致了《國富論》拿到了“自然秩序”或者說“無形之手”的聖經權。
強者,才配拿經。
而現在,顯然,大順這邊是要搶無形之手、自由貿易的聖經權的。
這裡,自然是要靠自然秩序、道法自然、無爲這些東西來搶。
自由貿易,是需要技巧的。
現狀就是,天兵到人家的地盤,去搶人家的關稅,得被人打出屎來,投送能力不足。
那就只能靠扶植樣板。
而且,這個樣板,而不能是小國,必須得是個有影響力的大國。
荷蘭沒用。因爲人家荷蘭原本就有黃金時代,富庶過,而且又小,本身就是個金融中心,這玩意兒也沒說服力。
若是法國能夠成功,那麼大順的新天下體系,就真的建起來了。
你看,人家法國搞了重農主義後,蒸蒸日上……這是什麼樣的樣板?什麼樣的吸引力?
但問題,也就在這。
大順這個天朝吧,怎麼說呢,他知道一個道理。
那就是,人沒飯吃,是要造反的。
這個道理,並不是哪個天朝都能理解的。
月滿必虧、物極必反。
這也使得大順這邊相當的矛盾。
支持重農學派嗎?
支持。
而且,非常希望他們成功——重農學派認爲,關稅毫無意義,只是在增加本國消費者的生活成本;而土地纔是價值的唯一來源,所以關稅問題並不影響本國財富的積累。
這裡面,是有邏輯理性推斷的。
重農學派的基石,是純產品學說。
即:【財富是物質產品,財富的來源不是流通而是生產。所以財富的生產意味着物質的創造和其量的增加】
【而在各經濟部門中,他們認爲只有農業是生產的,因爲只有農業既生產物質產品又能在投入和產出的使用價值中,表現爲物質財富的量的增加】
【工業不創造物質而只變更或組合已存在的物質財富的形態,商業也不創造任何物質財富】
好比說,棉花,這是土地產出的。
而棉布呢?你只是把棉花搓成了布。棉花已經存在了,伱只是改變了棉花的形態,你這能叫創造財富了嗎?明顯不是嘛,你搓棉花壓根沒有創造任何財富嘛——這就是大順這邊實學派,和法國重農學派的根本分歧,土地價值還是勞動價值。
所以,由此推出什麼?
由此可推出,關稅毫無意義,因爲工業不創造財富,只是把物質財富的形態改變了。財富都是從土地裡創造的。
那既然工業不創造財富,要關稅幹啥?
沒意義嘛。
還憑空增加了國民的成本,比如說,地主要花更多的工資僱人,因爲這份工資裡包含了棉布的關稅,等等。
這是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條。
大順對這套學說,當然喜歡了,而且喜歡的不得了。
但是,重農學派要是再折騰一次改革,再弄出來一波面粉戰爭,那大順這一套東西可就徹底臭市了。
還是那句話:【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着活人的頭腦】
大順自己在內部都搞出來個內外分治。
加上大順這兩千年來已死的先輩英靈們的經驗,大順太清楚了,真搞成“囤貨居奇”、“商人完全自由操控物價”、“土地完全自由買賣”、“手工業普遍失業”,會有啥後果。
到時候,別說大順想在歐洲樹一個“重農主義”、“自由貿易”、“自然秩序”的樣板了。
只怕,徹底反過來了。
法國這邊,要給歐洲樹立一個“工業替代”、“民族資本”、“保護主義”、“國民產業”的樣板了。
真搞到那一步,只怕會搞成多米諾骨牌,產生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整個歐洲急轉保護主義和科爾貝爾主義,大順就他媽欲哭無淚了——技術已經到門檻了,各國真要是搞保護主義和本國工業替代主義,一通猛追很容易,大順就要徹底失去大西洋市場,縮回好望角以東了。
按照大順的經驗,開國之兵,都特別能打。搞軍事投送,大順這邊也真投送不起,再說就算能投送三五萬人,去和一羣開國之兵打,那不是去送菜?
而且,如今大順內部也出問題了,印度那邊也是亂成一團。
這節骨眼上,要是歐洲再出了事,那大順王朝真的出大麻煩。
大順戰略收縮不容易,你往回收,那些在歐洲貿易中綁定的這些人,咋辦。
這可涉及到數百萬人,難道要放開內地市場,允許先發地區貨物免稅、資本無管制,進入內地?那要是敢這麼幹,樂子可就大了。
所以,劉鈺當初下的這個套,是個死局,縮都沒法往回縮,只能逼着大順張牙舞爪。
是以,這才需要擡着劉鈺的棺材,搞死人外交,大造聲勢,從大西洋這邊回國安葬——通過華麗的儀式,喚醒整個歐洲的記憶,那個傳說中用重農主義和自然秩序的帝國,是如此富庶和強大,你們也該用啊。轉型當然陣痛,當然會出現麪粉戰爭、饑荒什麼的,疼過去,就好了,你們可不應因噎廢食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