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0章 最終的鬧劇(七)

第1460章 最終的鬧劇(七)

當然,對外貿易的話,尤其是和歐洲的貿易,是不必考慮這個“陸運成本”的問題的。

不列顛島,四面環海,平均寬度也就300裡,兩面臨海一切,150裡,相當於從南京到上海,打兩個來回。

這倒不是說在這諷刺其國土狹小什麼的。

而是說,這種社會存在,可能理解太史公說的“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的意思嗎?

社會意識,會超脫社會存在而產生嗎?

這個百里、千里的道理,英國人當然會覺得扯淡。

千里不販糴?

媽的你當我們的《穀物法》,防的是哪?是大西洋對岸啊,大西洋多寬?千里不販糴,這根本不對嘛,萬里都不妨礙啊。

包括說大西洋、地中海、波羅的海、黑海……這些海運條件,使得理論上大順只需要考慮本國商品的“從鬆蘇到阿姆斯特丹”的貨運成本。

而不需要和大順一樣,得琢磨琢磨,我把東北大豆,運到陝西,是不是得把褲衩賠進去啊?

沒有鐵路的時候,從東北運大豆去陝西,就是能把褲衩賠進去。太史公的千里不販糴,一點沒錯。

哪怕說後世歐洲重要的歷史事件——德意志關稅同盟。

這等於說,從青島運兩斤海帶,去濟南,不需要徵收關稅啦!

現實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

現在歐洲有購買力的市場,也就是沿海地區。

是以,大順只需要考慮把貨運到阿姆斯特丹即可。

固然說,這裡面當然也有海運成本。

但是吧。

一來縱然數萬裡,這運輸成本,也絕逼沒有從河南把糧食運到伊犁貴。甚至於,可能完全沒有把糧食從河南運到陝西貴。

二來,大順自身既有勞動力優勢,又有物價革命傳導末端導致的歐洲白銀和亞洲白銀的“匯率”差異。

的確,在倫敦的一兩白銀,不會因爲跑到大順就變成二兩。

但是,在倫敦一兩銀子能買到的布匹、糧食,和在大順,那可真的有將近三倍的差異。

是以,李欗在這裡談“自由貿易”的重點,是對外貿易,劉鈺覺得沒啥意義。

本來就是順差國。

本來就是倒逼着英法出臺一系列行政令、逼着法國財政大臣迫於手工業者的壓力給東印度公司寫信別讓他們“太買辦”的狀況。

打贏了一戰,談對外貿易、談自由貿易,實無什麼必要。

東西方的手工業差異、白銀購買力差異,這個時代,理解最深的,要屬法國的前印度總督杜普萊克斯。

正是因爲理解。

也正是因爲法國科爾貝爾的政策“遺毒”——不準買辦。

這才使得杜普萊克斯琢磨着,怎麼賺錢?想來想去,想出來了“印度土兵、加在印度收農業稅”的思路。

賣東西賣不進去。

買東西法國的重商主義政策不允許、法國的本土工業抗議。

那不琢磨着收土地稅,靠啥嘛。

當然後世的人,一提起東印度公司,尤其是英國東印度公司,下意識地就以爲英國工業發達,這東印度公司一定是去搞傾銷的吧?

但實際上,這破玩意兒,歷史上這幾年,公司第一收入是在印度收土地稅、第二收入是往國內賣茶葉、第三收入是承包的英國鹽稅、第四收入是倒騰印度的紡織品回歐洲賣。

哪怕稍微看一眼東印度公司的財務報表,也不會對這個公司到底是個啥玩意兒產生錯覺。

是以,大順的對外貿易,沒什麼可談的。

對外貿易,能解決大順三億小農的問題嗎?

解決不了,也沒那麼大的市場,而且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李欗在這裡談什麼新的禮法、新的天子、新的世界秩序,那就純粹沒意義。

或者說,只對大順的新興資產階級有意義。

而對佔大多數人口的小農,着實沒啥意義。

固然說,可能那場鬧劇真正發生的時候,資產階級要出錢、出槍。

但是,大順真正有力量的,是三億多沉默的大多數。

想在大順當皇帝,不考慮這些人,頭第二天就掉了——資產階級要是有能力奪權,壓得住、鎮得住場子,閒的沒事幹啊,還非得給自己腦袋地上找個皇帝?

只不過,劉鈺也不好說的太直白,只能先聽李欗在那眉飛色舞地講“英國的狂歡”。

亞當·斯密噴英國,是生產的哲學,而不是消費的哲學。

拿三噴自由貿易,是消費者的經濟學,不是生產者的經濟學。

大順實學派現在噴英國之前的政策,包括老皮特的政策,說是“爲了原始積累而原始積累的”政策。

現如今,大順打贏了一戰,拆了英國的許多關稅保護和行政命令。

肯定是造成了短暫的狂歡。

這種狂歡,其實就是“將苦哈哈的原始積累,砸鍋賣鐵全消費掉”的黃金時代。

在這種黃金時代。

確實是非常爽的。

以至於英國的部分中產,都穿上了“彰顯身份的東方絲綢”、用上了格調和骨瓷完全不同的“瑩潤瓷器”、家裡的襯衣都從土了吧唧的亞麻升級爲了東方棉布。

從護國公時代砸鍋賣鐵造軍艦、死了至少二十萬人的英荷戰爭、英法戰爭、英西戰爭、征服蘇格蘭、政府愛爾蘭……

再到對茶葉加重關稅、對糖類管控貿易徵糖稅、對走私販子抓着就殺的高壓統治、以及延續百餘年的對殖民地的擴張。

西班牙挖的那點金子和銀子,很大一部分流入了英國。

固然說,此時倫敦,作爲金融中心,還比不了阿姆斯特丹,甚至可能和日內瓦還差一點。

但是,畢竟積累了一百多年的原始積累,銀子還是足夠多的的。

關稅一開。

物價飛速降低。

原本只能喝啤酒的,現在喝上紅茶了。

原本只能穿呢絨的,現在穿上棉布了。

原本只能穿棉布的,現在升爲絲綢了。

原本只能用陶罐的,現在用上瓷器了。

加上貿易大開、關稅取消。

這個“黃金時代”,不可謂不繁花似錦、烈火烹油。

當然了,自然也會產生一點“小”問題。

比如說,靠着《棉布禁止令》、《曼徹斯特法案》和《商品進口列舉法》,而好容易發展起來的曼徹斯特蘭開夏的棉布產業萌芽,不到兩年,徹底崩潰。

比如說,靠着對法打壓和糖蜜法,以及國內糖稅而發展起來的本土釀酒業,半死不活。

比如說,原本以種甘蔗、榨糖爲主的西印度商會,現在直接分裂了。

一半乾貿易,瘋狂買辦,盛讚好時代。

另一半靠着糖類苟延殘喘,天天哭唧唧。

畢竟,亞當·斯密說過,英國太他媽的自由了,以至於管理奴隸,往死了用。比起法國的專制,能給奴隸稍微一點“福利”,終究還是不一樣。以至於英國的糖類產業,被法國壓着打。

一戰打輸了,法國人自然是要賣糖的。自由貿易嘛,法國的糖、西班牙的糖,本來就有優勢。

西印度商會這羣土地投機的、幹殖民地的、幹種植園的、賣糖的、種甘蔗的,肯定哭唧唧。

可一樣。

歷史上西印度商會搞《糖稅法》的時候,起來抗議的,是英國的手工業者。因爲這可能導致“北歐的工業品的傾銷”。

至於說北歐哪來的“工業品”,或者說啥叫“北歐”的工業品。

以及再琢磨琢磨,瑞典東印度公司、丹麥東印度公司,都是幹啥的,以及歷史上瑞典東印度公司爲啥要燒賬本、丹麥東印度公司爲啥能在18世紀某幾年歷史上對華貿易中一些商品進口量遠超英國東印度公司,也就不言而喻了。

是以,原本歷史上,西印度商會,畢竟不是組織度更高和有董事會決定權的東印度公司,內部本身就是分開的。

賣糖、也走私。

現在賣糖不行了。

走私因爲一戰,變成了合法的自由貿易。

那肯定是直接大幹特幹。

短時間看,從護國公時代砸鍋賣鐵造軍艦、搞產業的原始積累,現在全部折現,靠着東西方的白銀購買力差距,真的可謂是……中產及以上的黃金時代。

長時間看,其實也未必就一定是壞事。

留點種地的。

留點剪羊毛的。

留點幹搬運碼頭的。

留點水手。

剩下的,通通潤北美殖民地。

英國專門幹商業,也不是不行嘛。

只要,大順能保證“自由貿易”的國際秩序。

只要,法國人開着軍艦來禍害英國的時候、或者荷蘭人又想當馬車伕了、或者西班牙收回奴隸專營權的時候,公理,即自由貿易這個公理,能戰勝強權。

亦即,當有人挑戰“自由貿易”這個公理的時候,大順能出兵維護“禮法”,“英國”的日子還是可以的。

貴族們繼續種地、剪羊毛,賣給法國正在急速發展的紡織業,不也一樣賺錢?

金融家們,繼續買國債、放貸款。英國暫時不需要,可以放給大順嘛,不也一樣賺錢?

至於起義的手工業者、貧苦農民什麼的。

【債務監獄】、【契約奴法案】,這不都是現成的。

只要注意一下,及時收繳諸如什麼《英國被壓迫貧民宣言》、《新正義法典》、《真正的平等派該舉起的旗幟》這些有明顯的“均田免糧”傾向的小冊子,大可以靠着貴族的團長所有制和黑森僱傭兵,繼續統治嘛。

每年收收大順這邊的進口關稅,反手僱傭個三萬黑森僱傭兵,抓着閱讀《英國被壓迫貧民宣言》、《新正義法典》、《真正的平等派該舉起的旗幟》就直接吊死,頻繁起義地區人要換種石頭過刀,完全可以。

是以,李欗談的眉飛色舞之際,還是很“學術性”地和劉鈺建議道:

“我以爲,本朝的外交政策該變一變了。”

“原本是聯法,而如今若行新禮,以自由貿易爲天下之新秩序。”

“國公以爲,是不是解除和法國的同盟,轉而聯英?”

“畢竟,法國的重農學派,成不得事。倒是科爾貝爾主義,經一戰之後,更加穩固。”

“法國人又不放開棉布禁止令、又對天朝絲綢加稅保護其里昂的絲織工、又嘗試搓瓷器、還到處售賣假的天朝漆器……甚至連法國的奴隸貿易,也對天朝棉布加稅而力求發展其本土的棉布。”

“此爲其一,是爲貿易。是爲天下新秩序、新禮法。”

“至於其二,之前因着普魯士,法奧結盟。如今普魯士已廢,波蘭已分。這法奧之盟,肯定是要破的。”

“這些年,我看那魯密國,也是江河日下。羅剎國經此一戰,又分了波蘭,實力大增。着實也沒必要再連奧制魯密。”

“羅剎與法國結盟,也頗合‘遠交近攻’之術。”

“羅剎日強,日後恐爲天朝之患。而若俄法成盟,歐羅巴恐效‘東西二帝’故事,南北二帝並立。”

“是以,不若早做打算,外交轉向,扶英而製法、羅,勿使歐羅巴一分南北而成帝國一統之勢。”

劉鈺聞言,卻只笑着擺擺手道:“後來事、後來人。我是不管了。”

“昔日管仲談朝貢體系,言必要把朝貢國拉進貿易圈和貿易循環。以朝鮮國爲例,說欲使朝鮮貢,則要讓朝鮮之文皮在天下大賣,如此朝鮮國方可綁入天下。”

“但管子之言,需得考慮其背景。齊桓既霸,兵鋒之盛,天下無對。管夷吾談把朝鮮拉進貿易體系內的說法,是建立在齊桓兵霸這個現實基礎上的,只是既已成事實,也不必在書中再述。這就好比說,一人爲父,那便不必專門說這人是個男子了,但這不代表這人不是男子。”

“說到底,日後怎樣,還是要建立在江山穩固之上的。先有中國,後有天下。中國若興,則天下體系自存。而中國若衰,天下體系也就分崩離析。”

“舊天下是天下,新天下也是天下。換個禮法,說到底,還是如管仲故事。先有齊桓兵霸,然後再談文皮貿易拉朝貢國進貿易體系。”

“兵霸之基礎,又在國內安穩。國內安穩,則要兵有兵、要錢有錢。憑藉體量,借歐羅巴支離破碎之勢縱橫捭闔,見招拆招,皆是小問題。”

“是以,今日談自由貿易,殿下倒先不必着眼於萬里之外。不妨回目,先論九州,如何?”

放個暴論:幾年之內,關於“閉關鎖國”的描述,或許會有所變動。滿清確實廢物,但馬戛爾尼嘴一張就要割個舟山,這事兒實在沒必要把馬戛爾尼看成來“拯救”東方的“天使”。再談“閉關鎖國”,加深“反思”,過幾年,海量貿易順差就快成【新閉關鎖國】的“罪證”了——英國人一直在搞歲月史書,說的好像不是因爲他們的貨不行而賣不進來、是因爲閉關鎖國不準買一樣。我就明說了,1792年,給英國免關稅、甚至收畝稅給英國布進口補貼、跪着把舟山割給英國、跪着給每匹英國布不但免稅還補助,他也賣不進來。至於什麼驅逐天主教,人家法國正宗的天主長女、西班牙正宗的狂熱之國,都要解散教廷,都逼着解散了耶穌會,你一“異教徒”,給耶穌會哭尼爹的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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