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1章 凡爾賽和約(十八)

第1391章 凡爾賽和約(十八)

這個難,就在於新大陸的家庭小農經濟的最低標準——按照歷史上傑斐遜的改革,有個很著名的四分之一買地最低額度分割。

按照此時北美的“貧農”標準,是40英畝,也即240畝;而北美的“下農”標準,是160英畝,也即960畝;真正的“中農”標準,是480英畝。傑斐遜的改革措施之一就是將原本的“買地最小中農標準”,切成了四分之一。

即使按照新大陸的“貧民”標準來,240畝,在大順這邊也是個相當有誘惑力的數字。

就按照一戶授田240畝,三分之二輪作休耕養地力、三分之一做飼料地養殖畜牧來算,這個數字依舊會讓大量的百姓趨之若鶩。

這裡的百姓,放在大順的劃分,可不是貧農,而是殷實鄉紳和軍功小地主,依舊可以算在這裡面的“百姓“的範疇。

但這種趨之若鶩的蛋疼之處,在於在大順,家裡沒有個240畝地的,怕是付不起遠渡重洋的票錢。

因爲這個時代,想要保證壞血病死亡率低,那麼從大順去一趟北美的花銷,那是相當大的。

而真正影響大順王朝安穩的,恰恰又是家裡別說240畝地,就是24畝地都沒有的人羣。

李欗說的“難”,說白了,就還是所謂“保大順”還是“爲華夏”的區別。

抽象的“爲華夏”的話,那麼就按照朝廷出錢移民,把一些小地主、軍功世襲戶、五六品軍官庶子移過去,三五十年時間,西海岸依舊可以有百萬華夏人口,抗住東海岸的西進毫無壓力。

但實際上,把這批人移民,對大順而言,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因爲這些人是造反意願最低的一羣人。

甚至於,其實搞“契約奴”方式,對大順都不合適。因爲,契約奴的本質就是剝削,需要完成“商品的最後一跳”,資本跑到那邊又是僱人又是開墾的,不還是圖錢?那在西海岸種啥玩意兒能賣成錢?能參與世界貿易?

現實和理想的差距是巨大的。

理想中,大順收錢,朝廷出錢移民,定向移民,把最貧苦的佃戶移走。既可保大順,又可爲華夏,皆大歡喜。

現實裡,大順收錢,朝廷出錢移民,移走的多半是軍工地主庶子、士紳子弟、官員的不算窮的窮親戚。

因爲即便再把北美份地的數量減半再減半,北美份地依舊有個無法超越的優勢:不需要服徭役,不需要攤派地方稅。

以山東爲例,劉鈺就算把河道挖成了,黃河走山東了,那麼河堤要不要維護?維護要不要人?夏天雨季來臨的時候,要不要人人上堤?就算改了募役法,富戶出錢、窮戶出力,那麼不還是需要攤在身上徭役嗎?

大順正稅收多少,這是個尷尬的數字。

就算“三餉”理論上似乎也不算太多,但上面收一兩、下面收十五兩;地方財政又沒錢,朝廷也一直默許地方上搞火耗攤派捐獻之類的。

理論上還有個辦法,那就是把大順這邊的“百萬生員”,遴選出一批人,送過去。

可實際上現實操作起來也不行。

年齡小的,人家還想着往上奔一奔,從秀才混個舉人什麼的。

年齡大的……基本沒奔頭的,大順把一羣爺爺輩的窮秀才,送到北美墾荒?且不說願不願意去,就算願意去,作爲“生員福利”,那麼這些人墾的了嗎?

最後就是要是這麼幹,大順的實學派就真的要反了:哦,我們是邊緣人認了、沒法做正官也不走文官體制也認了,移民做“福利”這等好事,也輪不到我們?那打仗是我們打的、探索是我們探的,你要說爲了社稷、爲了公平、爲了緩解人地矛盾,把無地無業的貧苦百姓移過去,我們也就認了,爲了大義、大理嘛,可以。但弄了半天卻作爲“生員福利”,給那羣人,那還扯什麼王八犢子,那直接找個領頭的,準備好黃袍,“閣下,幹吧!”

所以李欗才說“難”。

當他說“難”的時候,他是站在大順王朝的角度上說難的。

站在血緣族羣的角度,難什麼?有什麼難的?怎麼可能會難?

好望角一卡,南大洋早晚都是華夏人,百十年就塞滿了;金礦一挖,北美西海岸三五十年內弄過去加自己生,三五百萬人,張飛吃豆芽一樣簡單,擋住東海岸西進不提、甚至可能推到阿拉巴契亞山。

對皇帝而言,伴隨着即將簽訂的《凡爾賽和約》最終定格,皇帝的威望達到了人生的鼎峰。

但,歲月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死亡是最平等的審判。

這種涉及到均田甚至重塑財政結構的改革,如果是改革而不是暴力的推倒重來,那麼需要極高威望的皇帝才能做成。

可同樣的,非開國皇帝的話,威望達到頂峰的此時,時間也已經不多了。

李欗知道自己並無繼承的哪怕萬分之一的機會,不管是身體殘缺還是兒時受洗的經歷,都絕對不可能。

而他的兄長,如今的太子……

有些事,他爹憑藉極高的威望,說不定能辦成,雖然其實仍舊很難,但最起碼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而同樣的是,他兄長來辦,則肯定、一定、必然會辦成王莽改制。

他能想到的辦法,無非還是“八府巡按”那一套。

朝廷直接組建精幹的審查隊伍,一個縣一個縣的來,直接從朝中抽調和地方沒有瓜葛的人選,精確審查移民的資格。但這背後,還要涉及到人移走之後,是不是均田、是不是重改稅制、是不是要取消土地制度下的佃農人身依附等等。牽一髮動全身,一個縣若動,作爲樣板,其餘地方的人,肯定會有所反應。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欗覺得,別看如今大順在大西洋上獲勝而歸,但對李家王朝來說,只怕真的就是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最後繁華,之後就是混吃等死、等到週期到來了。

他終究還是沒想到一件事:劉鈺之所以沒有選擇繼續改革,因爲劉鈺打心眼裡對大順李家王朝,已然是隻剩下三句話:治不了、沒救了、準備告辭了。

其實走到這一步,《凡爾賽和約》對大順而言,實際上爲李家王朝準備了兩條路。

一條呢,就如現在的實學激進派所設想的,利用海外的幾十億畝土地——後世加拿大的草原三省,種苞米和麥子,足夠保證五千萬農民過上殷實的生活,更不用提美國的小麥和畜牧業混合農業帶——完成均田大業。

另一條,則是利用和約拿到的歐洲市場、印度市場、東非市場、中東市場,抗住所有的壓力,完成工商業轉型。靠着這些市場,完成沿海地區的工業化轉型,走出一條和過去的小農經濟截然不同的道路。

甚至,如果說,將這兩條路融合,既要工業化、又依靠移民泄壓閥來減輕工業化對小農經濟的衝擊之痛,那麼自然是最好的、最完美的、甚至可能是低烈度的、也就死個七八百萬人就能完成的巨大變革——聽起來挺嚇人,但實際上,要真是隻死個七八百萬人就能完成,他將是一個足以標榜史冊的偉大人物——因爲如果按照這裡說的七八百萬人的死亡標準來算,並不誇張,英國死了多少人?那點人口,不提愛爾蘭、蘇格蘭、更不要說孟加拉大饑饉,這些都不算,只說英國的宗教害迫死了多少?雅各布派延綿幾十年的起義和大鎮壓、以及非聖公會的異端被迫移民的高死亡率,又死了多少?圈地運動後的契約奴遠渡重洋更死了多少?一個弗吉尼亞公司早期號稱“三年所有人都要換一茬”的死亡率有多高?第一家水力織布廠裡的“裝滿了葡萄彈對着工人區的、隨時可以點燃炮擊的兩門大炮”,現在還在廠區遺址當文物呢。

但顯然,這兩條路,大順李家哪條也走不通。

華夏可以走通,前置條件依靠着《凡爾賽和約》,已經基本滿足了。

但大順李家王朝走不通。

正如後世人所評價的那般:俄國人會攻破柏林,把旗幟插向國會大廈,但羅曼諾夫家族是看不到的。

即將簽訂的《凡爾賽和約》,對大順而言,其實一共解決了兩件事。

北美的土地、移民週期的緩衝。

歐洲的市場,好望角以東的勢力範圍劃定。

有些道理,在英國說,是很容易說通的。比如說,只要全面工業化,就能解決大部分人的生計,只需要有一個三千萬平方公里的殖民地市場,那麼一切矛盾就都淡化了。

同樣的道理,在大順說,是很難說通的。很多實學派的人相信,工業化是未來,但這個未來是多遠?

大順的土地,如果保證“每個農業人口的鐵器牛耕時代的勞動極限”,那麼只需要6000萬農業人口。剩下三億人,全都從事工商業?

以後世的角度,覺得問題不大:三億人從事工商業而已,這不很正常嗎?

以現在的角度,哪怕劉鈺一直“判斷準確”,但這話……真正篤信到深信不疑的,真不多。

資本,要按照他們的需求,改造整個世界。

而改造,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以印度爲例,“未經改造”之前的印度市場,只能“養活”最多20萬大順的工業人口。就現在來說,就是這樣。

這個改造的過程,就不得不質問一個問題:大順,包含在這個“要被改造的世界”之內嗎?

要不要先把大順自己的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沖毀、沖垮、改造?

英國“圈地運動”,就是開阡陌破井田,確定了土地的排他性所有權,大順如果想走這條路,在所有權上似乎是不需要改造的。

那麼,這條道路,實際上就不涉及一個“土地法權”問題,而只涉及到經濟問題:大順,能不能拿出給兩億佃戶和貧農的工商業工作崗位?

《凡爾賽和約》的勢力範圍和市場內容,能爲大順提供多少個以外貿出口爲導向的工作崗位?未必是好的工作崗位,哪怕是去狹窄的煙囪裡清洗煙囪、去礦井裡挖煤、甚至去棉田裡搓棉花、甚至連爲造船砍木頭都算上,一共能容納多少人?

這也是李欗哀嘆的另一個原因。畢竟,《凡爾賽和約》對大順來說辦了兩件事,如果第二件事、也即外貿導向出口,能夠容納足夠多的人口,李欗是不必哀嘆的——如果那樣,那麼移民問題,就只是個華夏的未來、或者說是錦上添花。那還擔心什麼啊?人地矛盾,不考慮租佃體系對生產力的遏制,從資本主義的視角來看,也可以認爲就是“我要勞動”和“沒機會勞動”的矛盾。若是出口導向和海外市場,能爲兩億人提供“勞動”的機會,那麼站在資本主義的視角來看,這就沒問題,那還擔心什麼?

但李欗不認爲可以容納足夠多的人口,實際上李欗身邊的多數人也不認爲可以容納這麼多。

所以,移民問題,對大順王朝來說,這就不是錦上添花那麼簡單,而是關係到大順最主要的人地矛盾能否緩解,也就導致了“大順是大順、華夏是華夏”的分歧。

爲大順,就必須要高強度、提升一個數量級的移民。

爲華夏,那就真不用急,劉鈺已經在北美和歐洲埋了一堆雷、挖了一堆坑,就算是慢悠悠地來,三五十年後已經可以確保在北美的華夏人口優勢。

其實,大順走到這一步,走到現在這個時候,內外部的經濟運轉的那一套,用的既不是亞當·斯密的經濟學,雖然大順嘴上喊自由貿易喊的兇;也不是用的李嘉圖那一套,因爲大順太奇葩了,使得歐洲根本不可能存在所謂的“相對優勢”。

實際上,大順搞得是他媽的【馬爾薩斯經濟學】。

即:【靠商品生產的資產者和工人,根本無法提供有效的需求。】

【必須要保證一批“只消費、不生產”的人存在。靠這些人,才能提供足夠的“有效需求”。】

【即,地主、官員、軍隊、食高利貸者、有奴僕的貴族等,他們只消費,不生產。沒有他們,肯定要鬧經濟危機】

當然,對大順而言,這種所謂的“有效需求者”,也包括之前挖金子銀子挖的存金銀量極高的歐洲的消費。

即,依靠歐洲的消費者、本國的地主士紳、軍功貴族、生員土地所有者,靠他們維護“有效需求”,來緩解危機的爆發。

大順倒是沒有馬爾薩斯,但是有《管子》。斷章取義地來講,生員說自己的優免也有道理:你看,我們是不生產只消費的有效需求,沒有我們,東西賣給誰去?那不是要經濟危機嗎?所以不但不應該對我們取消優免、限制地租,反倒應該鼓勵我們奢侈消費,像《管子》裡說的,燒柴都要把柴上面僱人雕花,那纔對呢。

就算說讓我們這些鄉紳地主,減輕地租、那些佃戶難道就能去買棉布消費了?多半還是自己讓老婆搓,以省錢吧?所以說,是不是還不如讓我們加大租子,繼續九出十三歸,以提振消費?因爲按照馬爾薩斯經濟學,或者斷章後的《管子》經濟學,我們才能提供“有效需求”,佃戶提供不了有效需求。

地主,也不是一定都反對資產階級的經濟學,而經濟學這玩意兒,本來就是面向不同階層的“經”,一萬個屁股,有一萬種經濟學,而且似乎都說得通、邏輯自洽。地主和食利階層,也有自己的經濟學。

這是大順的經濟基礎所決定的,雖然劉鈺當初出於坑日本的想法把這一套經濟學和人口論,扔了過去,準備坑人的。

但現在,真屬於是搬石頭砸自己腳了,出口轉內銷這麼一轉,伴隨着《凡爾賽和約》即將簽訂下獲得的歐洲市場,這套東西如今在大順倒是甚囂塵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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