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7章 凡爾賽和約(十四)
粗聽上去,好像大順這幾個年輕人的意見有點離譜。這等於是讓法國的投資者承擔前期的風險,養殖牛馬,僱傭人手,運輸種牛馬等。
但實際上這個看似離譜的意見,這時候提出來,倒也是恰逢其時。
法國的確財政沒錢。
但法國財政沒錢,不代表法國資本家沒錢。
就算法國資本沒錢,也不代表荷蘭的金融資本沒錢。
現在歐洲各國的熱錢,處在一種非常蛋疼的階段。
比較穩妥的英國國債,炸了;歷史上七年戰爭後二十年的英國“運河熱”大基建,也肯定沒戲了;東印度公司炸了,各國都炸了;大順國債買的也不是太多……
在這個當口,很多錢是不知道該往哪去的。
左腳踩右腳上天這種事,南海公司和約翰·勞兩撥操作,至少三十年內,歐洲還會有記性,也不太可能再搞一次左腳踩右腳上天的金融操作。
而在此之前,因爲英法之間互毆,加上哈德遜灣的特殊情況——大量移民是不可能的,冬天凍死個人,而且還是半永久凍土帶,使得每個據點也就十個八個的人。
今天你打我、明天我偷回來。
弄得都知道利益極大,但是HBC愣是20年沒給股東分紅股息,因爲確實分不了。
一直到烏得勒支條約之後,HBC纔算是開始穩定分紅、給股息了。
現在,HBC也死了,因爲法國在北美站住腳了、沒有被趕走,HBC拿的是英國的專營權,現在不歸英國管了。
而本身,HBC控制的只是毛皮貿易的最終端,在上游狩獵的、交易的、五大湖水系卡位的,依舊是法國的森林獵手。
如今,最終端這邊也要丟給法國了,那麼法國版的“北美山貨專營公司”,幾乎可以視作戰後最有潛力的一家專營公司。
這種情況下,股東自然不會吝嗇於投資,也不會不選擇可以適當延長一下回報週期,甚至可以確定法國的這些豪強也將擺脫之前募集資本募不到的情況——之前肯定募不到,河口貿易站都丟了,海軍拉胯到英國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個傻子會把錢往法國毛皮販子身上投?現在自然大不同,哪個傻子會不把錢往法國毛皮販子身上投?
比如往這邊養牛馬,準備將來賣給大順等,都算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投資方向。
而且這種投資可是真金白銀見效的,東亞只吃不拉,但又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拿人蔘作爲高端奢侈品藥材的地方。
真的是那種只要有貨、根本不愁賣的狀態。
此等背景下,大順的這幾個小夥子侃侃而談,聽的這幾個新法蘭西的豪強頻頻點頭。
對於已經拿下了約克堡的新法蘭西豪強而言,對於大順可能在西部摻和毛皮貿易的事,不甚在意。
既然夕陽海並不存在。
那麼,就像是在鬆蘇壟斷對外茶葉貿易的大商人,會在意上游種茶的人轉了幾道手嗎?轉幾道手,到頭來不還是要從這裡出海,經自己的手才能換成歐美白銀嗎?
至於北美的價值,只要大順不下場,那麼對法國而言就是“幾英畝雪地”而已;大順下場,那麼對法國而言,就是不啻於兩個瓜德羅普島。
而這個價值,體現在森林裡,恰恰不體現在草原上。甚至可以說,對法國而言,北美的價值是相當苛刻的,得有鹿、得有人蔘、得有湖泊。
反過來,對大順而言,北美的價值,體現在非常簡單的幾個字上:溫帶,不旱,能種地。
沒了。
是以兩邊的矛盾,是非常次要細微的。
大順這幾個年輕人只是隱瞞了西海岸的黃金傳說,卻不諱言大順需要移民墾殖,以安置大量的“多餘”人口。
一通半忽悠式的交流後,這些新法蘭西的豪強,便準備了一艘船,將大順的這幾個年輕人送到大順在這邊的營地。
到了營地,簡單訊問之後,這邊的將領也嘖嘖稱奇這幾個人的膽魄,勉勵一番,又送到了在歐洲的李欗那裡。
此時歐洲這邊正忙成一團,李欗卻還是抽空見了見這幾個年輕人,見面便問道:“那法國人不知你們何等人,本王卻知道,你們怕是沒有這樣的權限談這樣的事。伱們倒是好大的膽子。”
這幾個年輕人也不甚慌張,內心反而竊喜,心道若是按部就班,莫說見到個王爺,就是見個將軍都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當初抱着搏一搏的念頭,便該想到萬一出了事該如何。既是提前想到了,那還有什麼可怕的?
遂道:“回稟殿下,我等雖少讀正學,卻也知一二道理。昔者,子產曰: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興國公亦曾借用,言:苟……”
шшш ▪TTKдN ▪C〇 “吾等位卑,卻不敢忘憂國。是以莽撞,自西海岸一路向東,打探消息。及至哈德遜灣,見法人豪強,我等也知此番尋金之所以然,是以既知大略,便在細節上略敢做些出格的事。”
“我等此番一路向東,見從西海岸過了大山後,一路平坦,皆爲旱草,甚有利開墾。是以心中擔憂,劃界談判時候,萬萬不可放棄這些草地。這些草地,極爲廣闊,若墾殖得當,容民數千萬不在話下。”
一番話下來,李欗只嗯了一聲,這些年類似的人見的多了,也不至於過於驚奇。
說是位卑憂國也好、說是心存脫穎而出往上爬的心思也罷,論跡不論心,結果上差別也不大。
要說談判的話,這邊正忙着談,但上面的意思,就是拿着經度線劃一筆就是,論起來可能差別也不大。
法國殖民地缺人、西班牙也缺,西班牙都缺到恨不得把阿卡迪亞人送到他們殖民地去頂新教徒了,劃線問題在大順上面看來還是很容易的。
但這幾個人走了這麼一圈,所見所聞,確實是給了正在談判的大順使節團們一個很好的機會,說不定還真能從法國人那裡多咬上幾口。
這隨便多咬一口,可能就是幾十萬平方里,現在是畫一筆的事,若考慮將來,這時候畫線稍微抖一抖,百年後那都大不一樣。
這種瓜分,未必是越大越好。吃的太多,沒有那麼多人,或者說暫時不能移那麼多人塞滿、卡位,平添許多談判的麻煩,還容易生出齟齬。
再一個,大順這邊是不遵守歐洲這邊的一些所謂“國際法”的。比如“誰發現、誰佔有”。
因爲,這個所謂“國際法”的前置,是教皇子午線的託德西拉斯條約的衍生。
這種衍生,有個非常噁心的法理問題,就是“非基督國家的土地,遵循誰發現、誰佔有爲殖民地”的問題。
這裡面的法理問題過於噁心,所以即便說大順在實質上遵循的也是“誰發現、誰佔有”的潛規則,但是絕對不承認這一套法理,而是認爲根本就沒有這種破法理,就是純粹談判或者戰爭弄出來的。
加之其實劉鈺對北美洲西部的問題,大致是瞭解的,而且早就定下來了“金礦搭臺、移民唱戲”的思路。所以,自始至終,大順在北美的劃界問題上,包括之前和西班牙的談判,從不遵守所謂的“誰發現、誰佔有”的原則,而是拿着大地圖,直接畫經緯線,也根本沒有派人深入到北美內陸去繪圖。
歐洲這邊可能還會因爲“誰先繪圖”這種事打嘴炮。
大順是不打這個嘴炮的,因爲大順壓根不認這個由“非基督國家即可爲誰發現誰佔有爲殖民地”所衍生出的所謂國際法法理。
具體表現就是和西班牙談判的時候,大順既不拿地圖、也不拿證據證明自己去探索了,而是直接拿着直布羅陀和菲律賓說事,發個錘子的現,直接畫直線。西班牙也承認了、且認可了。
原本對於北美的劃界,計劃就是拿着鉛筆來一道就完事的。
這幾個年輕人跑了這麼一圈,提出來了一些和法國人談利益的想法,倒是確實歪打正着地解決了一些所謂的談判法理。
一種基於現實主義和具體利益的、不以扯犢子的虛空法理和規則的新規則。
畫線那是完全的無道理。
而現在倒是有道理的,按照各國的利益所在來畫線:既然法國的利益就是人蔘貂皮,否則北美對法國就是幾英畝雪;而大順的利益就是北美的潛在耕地。
那麼,兩邊的談判,就可以既不是大順非常討厭的那套發現法理;也不是毫無理由的劃線;而是一種可以談現實、談具體利益的新的國際規則。
李欗聽完這幾個年輕人和新法蘭西豪強的一些討論之後,先想到的就是這個。
之所以不想別的。
則是因着李欗很清楚金礦和移民的事,所以他知道絕對不可能分封的,故而他也從沒做過什麼諸皇子分封海外的夢。至少現在是不可能的,只要金礦挖不乾淨那就絕無可能,朝廷必然會選擇非常嚴格的官督商辦模式。
他是沒想別的,卻架不住這幾個年輕人說的順暢了,在看到李欗對他們的說法有些讚許後,不免忘乎所以地加了幾句話。
“殿下,我等雖位卑,卻也知道,如今天朝人地矛盾日盛,隨着人口滋生,糧食日益不足。”
“爲社稷長久、爲聖朝流傳,我等又親眼目睹了這扶桑土地之廣、墾耕之易、氣候之宜。聽聞東邊英人已有數百萬口,本朝晚了一步,正該如黃河、戍邊等大事來看待。不惜代價,加大移民,尤其是要變革稅制、行均田法,以爲長久計……”
這話,讓李欗心裡一咯噔。
這話倒不至於說會被抓起來打死。
大順說的比這過分的,有的是。
但是,有些話,有些人說可以、有些人說就不行、有些人聽了也會惹出許多麻煩。
就如現在這番話,這幾個年輕人,隨便說,哪怕是直接公車上書給皇帝,那也無所謂。
可對李欗來說,這話聽着就有些彆扭了。他是皇家內實學派的代表人物,而這些人說的變革稅制、行均田法等東西,牽扯的可不只是簡單的一句“改革”,而是直接涉及到實學派的地位、科舉制是否要變、近百萬的士紳生員的特權……
或者說,這是要直接動大順的統治基礎的。這些事,李欗年輕的時候還是挺願意摻和的,隨着年紀越大、權力越大,他反而不敢也不想摻和了。
尤其是眼看着這一次朝廷出兵,劉鈺在背後出謀劃策的一些事,以及過多地在北美干涉,李欗其實看出來很多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