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3章 國富論(六)
喬治三世對兩人的看法,表示了贊同。
尤其是在關稅問題上的看法,更是傾向於大順如果真能做到控制東方商品一家壟斷,從而確保各國按照銷售額分配關稅的話,那麼他相當贊同這種貿易模式。
世界上,並不是只有大順談“以史爲鑑”的。
英國也一樣談。
尤其是他們更傾向於談更近的史。
畢竟歐洲並不是一個穩態的社會,過去的歷史和現在相差太大,或者說生產力水平相差太大,社會結構也截然不同。太過久遠的歷史做鏡子的話,難免像是一個鏽跡斑斑的銅鏡,怕是鑑不出什麼。
而以更近一些的歷史,喬治三世對於收稅問題,確實是有些心有餘悸。
當初導致沃波爾被衆人反對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沃波爾要加消費稅、降土地稅。
又因爲此時的技術水平之所限、英國四面都是大海走私如同冬天的泥牆一樣透風。
由是引出了叫整個英國都非常討厭的《搜查法》。
以及導致“城堡學說”大行其道的反彈,抗議這種拿着搜查令去家裡搜查走私品的法令。
這件事,不是簡單的所謂抗稅問題,也不知是個簡單的走私販子反抗的問題。
而是本身英國的重商主義已經到了無孔不入的程度,英國人民,也包括愛爾蘭人民、蘇格蘭人民、北美人民的不滿和反抗,是有道理的。
而之後,33年《糖蜜法》的失敗,也就是實行了二十年,基本沒收上來錢的現實,更是讓喬治三世對於徵稅問題很是頭疼。
簡單來說,因爲此時的技術水平不足、緝私手段不夠、加上英國過於嚴重的重商主義導致走私利潤太大。
是以,只能導致英國傾向於在生產端徵稅。
歷史上導致了愛國者黨的喬治·格倫維爾被鬨笑的《蘋果酒法案》,也是這個問題的延伸——在銷售端、運輸端徵稅,是做不到的。那麼只能琢磨着在生產端徵稅,也就極大地激化了矛盾。
這種矛盾必然被激化,你想徵收酒稅,又控制不住銷售和運輸,結果誰種蘋果就跑誰家裡徵稅去,這不扯犢子嗎?
而生產端徵稅,更是讓英國的一些產業,弄出了諸多奇葩的技術變革。
比如玻璃稅,是在生產端徵收的,而且是按照重量徵收的。
於是英國的玻璃產業,開始出現了“夾空”技術,降低了玻璃的重量。
這種在生產端徵稅的想法,有沒有可能實現?
能。
比如大順鹽政改革之後的兩淮鹽、川井鹽,就是標準的生產端徵稅。
但這個前提,是扶植大企業、扼死手工業,通過大企業的高效率、低價格、集約化,上馬蒸汽機、大曬鹽池等新技術,從而形成一個類似於“全國壟斷托拉斯”的機構,然後便可直接在生產端徵稅,同時又依靠高效率和集約化生產使得產品價格並不比之前高。
然而英國顯然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以《糖蜜法》爲例,想要解決,怎麼解決?
漢密爾頓給出瞭解決方案,以暴力手段和稅收調控,逼死小作坊,壯大大工場,利用大工場的效率,確保在徵稅後依舊對小作坊形成碾壓式的價格優勢,形成幾家大頭,然後即可降低徵稅成本,在這幾家大頭徵稅即可。
這是純粹技術上的低成本徵稅方案,要與此時的行政能力、緝私技術水平相適應。
但現在,英國是做不到的。
新英格蘭地區大大小小的釀酒作坊,雨後春筍一般,依託着北美、中美、加勒比、西非的市場,不斷壯大。
英國既不敢徵稅,也無力征稅,因爲徵稅意味着反抗。
而此時的行政效率和技術水平,也決定了,要麼搞東印度公司這種東西、要麼在生產端徵稅、要麼就是如窗戶稅土地稅一般給不動產徵稅。
比如窗戶稅,房子蓋好了,你總不能把窗戶隱藏起來。
而在外面查窗戶,又可以減少矛盾——城堡學說的存在,使得在大街上不進門就查窗戶徵稅的行爲,英國人的容忍度一般來說更高一些。畢竟查窗戶不用非得進屋查。
這種情況下,大順提出了類似於“代收關稅”的行爲,無疑在喬治三世聽來是一種可行的、靠譜的、不扯犢子、可以實現的好辦法。
這種辦法,如果把茶葉棉布等,視作“每年六七月份在阿姆斯特丹定時刷新”的生產,那麼這就可以視作一種高效的在生產端徵稅的模式。
至於說,這種模式,是不是“自由貿易”……
這個,首先要定義一下什麼叫“自由貿易”。
不過,就算再怎麼定義,這玩意兒與其說是“自由貿易”,倒不如說這就是個畸形的、伊里奇說的那種【國際壟斷卡特爾】。
以歷史上非常典型的國際壟斷卡特爾,1884年世界鋼軌卡特爾來做對照。
1884的鋼軌卡特爾,是因爲生產相對過剩,各國坐下來談一談,最終確定英66%、德27%、比利時7%。
而現在大順搞得這玩意兒,確實就像是個畸形的卡特爾。
以茶葉爲例。
原本是各國東印度公司無序競爭,各國的走私茶到處亂跑。
而現在,大順直接壟斷了茶葉的生產運輸環節。
在阿姆斯特丹刷新之後,全歐洲統一標準到岸價,其價格包含了統一的關稅。
比如說,每磅徵稅3便士。
那麼,各國政府拿到的關稅比例,就看各國賣了多少。
也即是,歐洲各國的殖民地和本土總共有多少消費能力,那麼各國的政府就能拿多少關稅、各國的商人也就拿到多少利潤。
各國的政府,實際上也是“盈利”的受益者。
而各國能賣多少,取決於各國有多少人口、多少殖民地、多少勢力範圍。
當然,若不認爲這是一種畸形的卡特爾。
那麼,也是可以認爲是一種“自由貿易”。
畢竟,到了阿姆斯特丹之後,到岸價是全歐洲統一的。
理論上,這不就是比誰家的航運業成本更低、誰家的造船成本更低、誰家的航海技術更高,誰更有市場建設和銷售渠道嗎?
如何解釋,不影響結果。
誰收高關稅,那麼不收茶稅的就會往高關稅地區走私。
這裡面的關鍵,在於大順能否保證每年六七月份,在阿姆斯特丹定時刷新?且別的地方不會刷新?
這是兩個問題。
前者,是大順的茶園生產端,能否確保足夠的供貨?大順的航海術,能否保證每年的航行?
後者,是說大順能否做到,沒有其餘人偷偷把茶葉運過來?
前者,好說。
後者,也好說。
葡萄牙滾蛋、丹麥滾蛋、英國滾蛋、法國滾蛋之後,實際上大順已經可以做到,除了在阿姆斯特丹刷新外,好望角以西不會再在別的地方刷新。
因爲此時茶葉並沒有被人偷走到錫蘭和印度,大順也絕不可能放着湖南湖北等地的山地不管,跑去錫蘭種茶葉去。是以,茶葉想要以走私的方法流到歐洲,還是很難的。
這,便是大順和英國可以談的現實原因。
唸經並不代表可以靠唸經談判。
關鍵是要一邊唸經,一邊搞出一個不那麼扯犢子的方案,並且要考慮到“國家還要存在、且政府需要稅收”這個現實。
非要念經的話,說大順這麼搞算是“自由貿易”,而並不符合因爲生產相對過剩產生的國際卡特爾壟斷同盟的特徵,也不是說不過去。
既然在技術層面舉杯可操作性——實際上也具有可操作性,各國只能去阿姆斯特丹拿貨,拿貨就要登記從屬國以便於事後分關稅,那麼實際上各國商人的銷售範圍,能也只能是本國和其殖民地。
荷蘭之前走私茶猖獗的原因,是因爲荷蘭徹底擺爛了,商人獲得了聯省議會的統治權,他們既不需要維繫常備軍、也不建海軍、更不建軍港,所以荷蘭的茶葉沒有茶稅,自然可以賣的滿英國殖民地都是。
雖然歷史上荷蘭這麼玩的下場,以第三次英荷戰爭被英國打爆、強制荷蘭商業資本購買英國國債、歐洲金融中心轉移到倫敦爲結束。
但現在嘛……荷蘭不是活得好好的?誰說一定得有國防、政府的開支?
大順在北美的行動,支援法國和支援印第安人,那是教育一下北美人民,讓他們更加認同富蘭克林的奧爾巴尼設想:沒有國防開支是不行的,北美的情況並不具備普遍性。
但在荷蘭的行動,則是製造了另一種魔幻:沒有國防、沒有海軍、沒有常備軍,幾大強國都給我保獨,日子不也過的美滋滋?
但是,實際上除了荷蘭人這麼想,英法普奧俄各國都不會這麼想。
所以,大順的談判,在英國這兒才具備可行性,因爲大順主動提出來要給英國關稅。
至於讓英國徵收關稅、或者說拿着關稅去幹啥,那未免就過於險惡了。
顯然,英國這些人自己也清楚,原本的舊體系一崩,很多產業都要崩潰,當然會出許許多多不願做安安餓殍的人。
手裡沒關稅,沒錢,那怎麼行?
哪怕是之前的圈地運動呢,也不是靠着英國的民族性自覺,農夫自覺去給地主讓地方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