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8章 死與復仇(十九)
實際上,皮特的恐懼,比起大順真正要帶來的毀滅,還是差了很多。
籠統點說,皮特通過讀歷史,讀從護國公時代的歷史,隱約觸摸到了“原始積累”的幾種手段,並且知道了富庶源於原始積累。
但他錯把原始積累,當成了目的。
然而,只有把這些原始積累作爲手段、並且完成原始積累的真正目的,纔算是一個合格的、引領時代浪潮的人。
因爲他把本來應該是手段的原始積累,看做歷史的終結和英國的最終目的,所以他提出了全球殖民戰略和瓦解法國西班牙的艦隊計劃,要戰鬥到底。
只不過後來英國靠他豪賭的基礎,完成了原始積累到工業革命的轉變。
然而他自己的意識,是把原始積累作爲目的的。
所以,他所恐懼的,也只是大順的貿易品蜂擁而至後,在原始積累層面的問題。
實際上的問題,要比這個嚴重的多。
比如,一旦放開了自由貿易,資本就會涌向那些盈利的產業當中。
要注意的是:
因爲英國對貿易進行極致的控制。
所以大量的資本無處可去,得以投入到英國的大基建——運河工程當中。
放到大順這邊,同樣的道理,就是因爲鬆蘇地區對土地的改革和控制,大量的資本不得不投入到土地之外的行業。
這是資本逐利性決定的:搞基建,是不是回報率最高的投資?不是。貿易纔是。但是,貿易被管控着,不讓入場,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我也想賣茶葉,但是朝廷不讓啊,而且抓着是真殺頭的。
一旦放開貿易管控,大量的資本會投入到貿易當中,而不是去投資基建。而貿易本身……怎麼說呢,荷蘭就是個現成的例子,貿易可以發財,但會毀滅英國的根基。
英國的根基是什麼?
是管控貿易下得以發展的實體經濟。
是資本無處可去,不能投入到更賺錢的貿易因爲有管控,不得不把大量的白銀,投入到運河建設中,以獲得比國債的3%略高一些的回報率,使得英國國內的基建水平迅速提升,物流成本降低,爲下一步的產業發展打好了基礎。
如果100英鎊做買賣,買東方棉布再賣掉的利潤,高於把這100英鎊投入到紡織廠、或者搞基建、挖運河、修道路,那麼這100英鎊就會買棉布,而不是去建紡織廠、搞基建、挖運河、修道路。
這是個簡單的道理。
除非,依靠集權、政府、海軍、關稅,做到誰敢買棉布,就先罰200塊錢。
大順如果在貿易問題上有索取,那麼摧毀的就是英國的實體經濟,而帶給英國一個虛假繁榮的商業經濟。
這個時代,沒有核彈。
荷蘭當初繁盛無比,結果如何呢?商業摧毀了本國的工業,幾場戰爭,打崩了荷蘭的軍力。
乃至於歷史上第四次英荷戰爭,英國帶着軍艦和大炮,逼着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家,必須買英國國債。
只靠貿易繁榮,在這個時代是混不下去的。況且,這種貿易繁榮的背後,是本國的白銀外流,以及大量的白銀流入到買辦集團的手中。而他們又會把這些白銀,送去中國,因爲大順的工業已經起步、加之利息本來也高,回報率更高。
在這個貴金屬時代,錢真的是錢,不能印、不能超發,真的就是個“你多我就少、你少我就多”的零和博弈。
而大順的奇特性,就像是1826年的《英屬印度史》裡描述的那樣:【……曼徹斯特的工廠在一開始就會停止,甚至不可能再次啓動,即使是蒸汽的力量】
這纔是真正的問題所在,所帶來的將是英國快速的全面荷蘭化。
而此時真正的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的資本,也會選擇支援大順的工業革命,而不是去投資英國的運河、基建、工業等,因爲利潤更高。
至於此時的英國,以及皮特所絕望的現實,除了東印度公司問題外,在面臨外國貨衝擊的時候,還面臨一個更爲嚴峻的情況。
這個嚴峻的情況,本質上就是劉鈺認爲皮特,要麼是個昭和參謀水平的、要麼就是反對派當久了爲了反對而反對水平的原因。
後世有句非常、非常、非常著名的話,基本上多數人都聽過,這話就是皮特說的。
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這句話的原文,是【最窮的人可能會在他的小屋裡蔑視王室的所有力量。它可能是脆弱的;它的屋頂可能會搖晃;風可能會吹過它;風暴可能會進入;雨水可能會進入;可是英格蘭國王卻進不去——他全力以赴,不敢跨過被毀壞的地契的門檻!】
這句話所產生的背景,是歷史上七年戰爭結束後,英國欠了一屁股的債,財政要崩,只能想辦法摳錢、加稅。
而加稅的重要一項,就是生產稅、關稅。
這裡面有一個法令,就是“協助搜查法令”。
即:海關官員、稅務人員,可利用這些協助令以武力進入任何建築物,搜查和扣押任何可能被沒收的物品。該官員必須有合理的理由懷疑,在獲得和執行搜查令之前,應予沒收的貨物被保存在該處所內,而且這些貨物很可能被移走、銷燬或遺失。協助令狀自簽發之日起有效……
簡單來說,比如《航海條例》所加的關稅。
走私是司空見慣的情況。
在這種情況下,海關官員、稅務人員,有資格進入船上搜查,只要手裡有協助搜查令,且懷疑這艘船走私,就可以進入船裡面,清查走私貨物。
亦或者,比如英國的蘋果酒稅,酒這玩意兒,也是逃避交稅的重災區。有這個法令,即可進入可能的私酒商的房子進行搜查。
而這件事,從一開始威廉·皮特反對沃波爾的消費稅政策的時候,就是皮特一直用來獲得資產階級和城市小生產者支持的一個口號。
他反對這種搜查令,反對海關人員和稅務官,進入房屋和貨船搜查違禁品。
這裡面,其實和法國貴族和巴黎高等法院,以自由而反對清查土地是一個意思——由封建時代衍生出的法國貴族所理解的自由,和法革時代和啓蒙學者給出的哲學意義上的自由,不是一回事。
【最窮的人可能會在他的小屋裡蔑視王室的所有力量。它可能是脆弱的;它的屋頂可能會搖晃;風可能會吹過它;風暴可能會進入;雨水可能會進入;可是英格蘭國王卻進不去——他全力以赴,不敢跨過被毀壞的地契的門檻!】
這番話,有一個很著名的案例,即馬爾科姆事件。
一個叫馬爾科姆的“走私販子嫌疑人”,被懷疑家裡就是個走私品倉庫,於是海關人員去查。
馬爾科姆讓海關人員進去了,但是發現了一個上鎖的地窖,海關人員讓馬爾科姆把地窖打開,但馬爾科姆說不行,因爲你的協助搜查令,只是說搜查我的房屋,卻沒有說可以搜查我的地窖。
海關人員就撤了,回去補辦了個搜查地窖的協助搜查令。
但回來的時候,馬爾科姆卻把自己的房子鎖上了,而且還召集了300多人來圍觀,表示伱這回的搜查令是搜查我的地窖的,不是搜查我的房子的。
當然,這件事,應該說,馬爾科姆大約沒有走私,即便走私,也可能早把貨物挪走了。
這就是波士頓地區的獨立派,挖的個坑,派人去舉報線索,又一手主持了這件事,來製造衝突的。英國這邊傻呵呵地就掉坑裡了。
還有那個很著名的在宣言上簽字的約翰·漢考克的走私船搜查事件,也是差不多的路數。
威廉·皮特的這番話,就是針對這種事說的。
他的話,是正確的。
這一點,無可否認。
單獨拎出來,是進步的。
但是,有個問題。
爲什麼招致了這種情況?
爲什麼走私橫行?
爲什麼走私,被英國人、北美十三州的人認爲,這是一件“沒有受害人的犯罪”,是值得大家稱讚的英雄,而不是罪犯?
爲什麼大家對走私犯加以幫助?
威廉·皮特知不知道,這是因爲《航海條例》導致的?
顯然,他是知道的。
那麼,他反對《航海條例》嗎?
他執掌內閣的時候,是否提議要廢除《航海條例》?
並沒有。
在總的罪惡上,他支持罪惡。
在具體的細節上,他又支持人的權利和自然法。
這能說明啥?
要麼說明,他腦子根本不好使,水平一般,不能看到問題的本質。
要麼說明,他有腦子,也知道問題的根源,但他只敢在細枝末節上扯犢子,卻不敢觸碰真正的既得利益者的核心利益——航海條例所造就的大量的得利者。
要麼說明,他只是那種對着地圖一通畫的人,卻對稅收、財政、國債問題根本沒有概念。
這麼多標籤,總得拿一個,否則怎麼解釋這件事?
徵稅可不可以徵?徵稅要搜查,可不可以?
這事,不好說,因爲涉及到了辯經。
往大了說,只要取消了消費稅、取消了關稅、取消了酒稅,那麼不就沒有走私犯、沒有私酒販子了?
如果沒有了走私販子、私酒販子,那麼這個協助搜查令的入戶搜查問題,不就在根源上解決了嗎?
這是辯經。
但是,辯經的世界,在現實並不存在。
所以,這就不得不涉及到一個和稀泥的辦法:
因爲關稅太高了、因爲酒稅太高了,所以大家才把私酒販子、走私販子,當做“沒有受害人的犯罪”,認爲這是光榮的。
故而,可以把關稅降低、酒稅降低,降低到一個大家覺得其實還好的程度,是不是這樣一來,就可以搜查走私了呢?
但這件事,從辯經上,又說不通。
50%的關稅走私不是壞人,那麼10%的關稅,走私就是壞人了?
問題就在於,從當初劉鈺去阿姆斯特丹,大談自由貿易問題的時候,跟着劉鈺擴張的大順新學派的侵略擴張派,一直都在拿着這一套經書來宣傳。
尤其是當時正處在威廉·皮特反對波沃爾的消費稅問題的關口。
皮特是用風能進、雨能進的理由,反對波沃爾增加消費稅。因爲消費稅就涉及到清查走私品和不交稅的那些貨。
而劉鈺,則是以“只要取消了消費稅、取消了關稅、取消了酒稅,那麼不就沒有走私犯、沒有私酒販子了、逃稅者了”的理由,來評價這件事的。
很長一段時間,劉鈺和皮特,在英國和北美,都被視作真正的自由的象徵。
劉鈺當初在阿姆斯特丹大肆宣傳自由貿易的時候,就用了一個“治標治本”的詞,來解釋這件事。
他說,他這種要求歐洲取消消費稅、取消關稅的做法,是治本;而皮特,就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而很……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是劉鈺很會喪事喜辦。
大順的稅收能力,吃屎一般,和大明一脈相承。劉鈺把“沒能力”,解釋爲了“故意的”。
藉着中國熱、和啓蒙運動的“借東諷西”,劉鈺說,你看我們大順,這麼大的國家,一年就收2000萬兩銀子的土地稅,消費稅、酒稅、茶稅什麼的少的可憐,你們也應該這樣。我們爲啥富庶?就是因爲我們收稅少啊!
算了算,法國按照大順的標準,一年國庫收入400萬兩就行;而英國200萬兩就行,多餘的,都是“暴政”、“與民爭利”。
這些年宣傳的可是不少。
這也就是此時英國面臨的問題。
東印度公司之前的種種辯護,解決了“白銀外流未必是壞事”的經書。
劉鈺鼓吹的自由貿易,解決了“走私販子是英雄”的經書。
前者,解決了“用外國貨是愛國”問題;後者,解決了“違法的心理障礙”問題。
在意識形態和認知方面,大順已經做好了全面經濟殖民的準備工作,這一定要感謝東印度公司,之前每年花那麼多錢遊說和僱傭筆桿子,消弭了白銀外流的認知問題。
就像要感謝東印度公司,培養了茶葉、絲綢、棉布的消費羣體,還幫着大順打開了西非市場,爲松江棉布贏得了“哀傷之布”的好名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