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2章 死與復仇(三)
就像是他選擇向大順的圍城工事反動反擊,是爲了臨死之前拉他憎恨的中國人中的大官下水一樣。因爲哪怕大順這邊選擇不計死亡強攻,那也不會影響到統帥和戰略決策者,誰強攻直布羅陀都得準備死個七八千人,很正常。唯獨反擊得手,纔會不正常、被攻訐、在朝堂被攻擊,纔有有人陪葬。
現在的局面已經無可挽回,不論是被俘、釋放、自殺,還是戰死,結局都是一樣的。
他是堅定的正統輝格黨支持者,並不是那羣“愛國者黨”們的黨徒,而是堅定支持波沃爾那一派的人。
正統輝格黨、託利黨、宮廷黨、鄉村黨、愛國者黨、西印度商會、東印度商會、國內土地貴族……他們有時候交叉的、有時候互相勾連的、但有時候也是涇渭分明且嚴重分化的。
威廉·皮特的“全球殖民戰略”是正確的嗎?
以後世的視角來看,應該說,是威廉·皮特,奠定了英國150的天子氣運,真正的日不落奠基者。
整體來說,丟了北美,得了印度,對英國來說,北美是個包袱,丟了好;而印度可以提供廉價的原材料、以及英國急缺的低端原材料生產勞動力。
七年戰爭的鉅額債務,以及國內生產力的發展和商業資本的劫奪制,促成了北美分離。
應該說,也算是清理一下負面資產。
但現在嘛……很難說。
站在後世的視角,或者有先知的話,可以知道印度的價值。
不過現在,印度的價值體現在哪?
況且還丟了。
託利黨反對威廉·皮特,是因爲維繫戰爭的土地稅和消費稅。
輝格黨反對威廉·皮特,是因爲皮特把戰爭打的太大的,而且完全沒有見好就收。
包括歷史上七年戰爭結束,“愛國者黨”認爲《巴黎條約》就是個賣國條約,是“不敗而敗”、是“給了法國一個無比優厚的待遇,是對本國人民的犯罪”。
但對那些保守的戰略家而言,則認爲《巴黎條約》是完美的結局,不能把法國逼得太狠,因爲把法國逼得太狠,那就不是“停戰”,而是一場由舒瓦瑟爾公爵主導下的法蘭西復仇戰爭,將會是一場“十年的休戰”。
現在的現實,則是遠在大洋彼岸的大順,也派艦隊來摻和了這場戰爭,這就使得威廉·皮特身上背了一個巨大的黑鍋。
孟加拉關稅戰爭爆發的時候,威廉·皮特興高采烈,認爲這是偉大的全球戰略的一部分。
那時候,整個英國剛經歷了梅諾卡島的慘敗,新內閣組建,急需證明新內閣的比起上一任內閣強百倍。
印度的勝利、路易斯堡的勝利、腓特烈連續打出來兩場史詩級的戰術勝利證明了僱傭普魯士打手的每年300萬兩白銀沒白花。
這種情況下,孟加拉關稅戰爭的勝利,就是內閣的功勞。
那麼,大順爲什麼要忽然參戰?
理由是什麼?
真正的理由,是大順的小農經濟關係到封建統治的王朝穩定,大順否則了拓展內部市場的可能,鬆蘇爆發的工業革命,急需一個市場和大量的貴金屬。
而印度和大順之間的手工業商品衝突,使得大順的工業資本急需找一個和大順商品不衝突的市場;大順的商業資本,眼紅於專營壟斷貿易下的東印度公司的鉅額利潤。
這是真正的原因。
但表面的原因,是什麼?
或者說,聽起來最合理的、合此時根本不懂資本和國富理論的“理”的原因,是什麼呢?
顯然,是“我們在印度咄咄逼人的野心,驚動了東方的帝國,讓他們對自己的邊疆安全產生了極大的不安,並擔心我們以印度爲跳板,將孟加拉的故事復刻到他們的身上”。
“東印度公司爲了他們股東的自私的利益,將整個國家拖入到一場災難當中。爲國家塑造了一個可怕的甦醒的惡龍。”
“鴉片事件,東印度公司明知道中國反對任何形式的鴉片貿易,但他們依舊讓大量的掮客、中間商,從公司的手裡購買鴉片。且在明知道這些鴉片將運到中國的情況下,這招致了中國大皇帝的反感……”
對於“大順海軍出現在直布羅陀、且進攻印度”的原因,現在主流意見就是這樣的。
英國反對威廉·皮特的人,當然並不是在反思,而是在用這個理由來搞黨爭。
而大順出兵的理由,基本也是如此。
至於信不信……這玩意兒,你給英國的老百姓,或者那些收入高到算是人的人,解釋“物價革命”、“手工業生產效率”、“小農經濟維穩”、“外向經濟催化”、“市場”等等這些東西,還得列數據、講道理,他們還真就未必願意聽。
反倒是簡單粗暴的“因爲你有前科,所以我認爲你肯定舊病復發”這樣人之常情的道理,更容易傳播。
至於說大順這邊高舉的理論上大義的“自由貿易”,這個嘛……連這一套理論的祖師爺級別的亞當·斯密,都是個“民族主義者”,在涉及到中國貿易問題的時候就自己邏輯紊亂了,真正能談“自由貿易”這種此時的“高端沙龍議題彰顯逼格”這套理論的人,倒是不少。
一部分是真信。
一部分是“憑他媽什麼只准東印度公司當買辦?私人船隻不能過好望角?”
但真正掌權的,尤其是輝格黨一派的人,他們或者在東印度公司有股票、或者家裡參與北美的壟斷專營菸草貿易、或者掌控茶葉利潤,自然是不可能信的。
辯經是要辯的。
但在大家缺乏一些辯論共識、基礎不同的情況下——比如你覺得這個是黑的,我覺得這個是白的,這樣基礎都不同的辯論,是無意義的——反倒是那種“國家擬人”化的理由,更容易被人所接受。
既然威廉·皮特當初爲孟加拉的勝利歡欣鼓舞,並被視作“他的全球戰略的重要勝利”。
那麼,現在,你的全球戰略,把東方的惡龍驚醒了,爲了防止自己遭遇孟加拉關稅戰爭那樣的命運,覺得與其等着你來打我,不如我聯合法國先把倫敦揚了,這個大鍋誰來背?
而且,本身這個理由,大順這邊也鋪墊了很久。
從詹金斯耳朵戰爭裡,喬治·安森在伶仃洋補給,被劉鈺羞辱;再到後來的鴉片案,逼着東印度公司去印度……
這幾件事,大順一直在強調一件事,那就是前朝舊怨。
英國和大明發生過沖突吧?
英荷聯軍一起試圖攻打過澳門吧?
英荷聯軍在“平山常陳事件”中,抓過中國的商船吧?
這事兒,不能怨大順翻舊賬。
因爲大順給出的理由,也讓英國無法反駁。
即:現在英國國王,是否還有法蘭西王國的宣稱?你們給大順的國書上,在那一大串稱號上,都頂着“法蘭西國王”的名號。
不說換姓了,都共和過了吧?
你既能頂着幾百年前的這個破帽子,大順繼承大明的一切歷史,那不是理所當然的?
當年克倫威爾讓荷蘭人因爲安汶島事件賠錢,安汶島事件發生的時候,英國可還沒有護國公呢。
再說了,各國有各國的海關政策,在《航海條例》下,大順的商船能不能直接泊靠倫敦貿易?不能的話,當年的中英衝突,怎麼自圓其說認爲這是爲了自由貿易?
這些打嘴炮的舊賬,翻來翻去,大家其實都認同翻舊賬。
比如哪怕俄國,他們的北美公司,也幹過一件可以作證“大家都喜歡翻舊賬”的事——帶着石碑,在北美從阿拉斯加到舊金山,到處埋。而且埋這些石碑的人,都是秘密行動,是樞密院和沙皇授權的秘密行動。如果歐洲不喜歡翻舊賬、扯自古,那麼俄國北美公司的人,閒的吊疼,去到處埋石碑?
而大順翻舊賬,是有一整套合理性的。
已知:英國和大明打過仗,廣義上也是貿易和關稅問題。
又已知:英國不久前才和孟加拉打過,而且也是廣義上的貿易和關稅問題。
那麼,英國在佔據印度之後,是否會因爲廣義上的貿易和關稅問題,和大順開戰?
這顯然,大順的猜疑非常合理。
對有前科的人多加提防,合理的不能再合理的人之常情。
只不過,即便有這麼多的前情,約翰·莫當特對於內閣的指責,以及要把威廉·皮特徹底拉下來、清洗小愛國者團體的角度,卻不是站在“反思”的角度上展開的。
或者說,他不是站在“英國被大順打是活該,誰讓你去招惹大順呢,內閣要反思在印度的所作所爲,引發了天朝的警覺和反感。”這個角度。
他不認爲這應該反思。
而是,他很刁鑽地選擇了一個非常“英荷政治特色黑色幽默”的角度。
他不指責愛國者黨們的開戰,也不指責威廉·皮特引以爲傲的孟加拉關稅戰爭。
相反,他指責的方向是“爲什麼沒有提前殲滅中國艦隊,而導致直布羅陀被攻下?”
聽起來,好像很可笑,這不是扯犢子嗎?
但實際上,約翰·賓被槍決的罪名,既不是怯懦、也不是無能,而是【沒有傾盡全力去俘獲、擊沉或焚燬敵方戰艦】。
如何證明他的罪名成立?
因爲法國艦隊獲勝了呀。
或者說:
因爲他沒有傾盡全力去俘獲、擊沉或焚燬敵方戰艦;所以法國戰艦沒有被俘獲、擊沉或者焚燬。
因爲法國戰艦沒有被俘獲、擊沉或者焚燬;故而可證他沒有傾盡全力去俘獲、擊沉或焚燬敵方戰艦的罪名成立。
這種政治上的黑色幽默,是獨屬於英荷的,實際上法、俄、奧、中等國,其實都不能理解這種邏輯。
或者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或者說,昭昭天日、莫須有;但真的是搞不出這種東西來。
這玩意兒和莫須有之類的法律邏輯,真的不一樣。
至於爲什麼說這不是英國獨有的,而是荷蘭也有,因爲歷史上紅溪慘案發生後,荷蘭人對甲必丹連富光的審判,也是一樣的邏輯:審了半天確實沒證據,而且連富光也確實提前舉報了連懷觀等人是烏衫黨,但最終的判決依舊是:
連富光的有罪,他的罪不在於他做了什麼確實反叛的事,而在於他沒做什麼——如果他做了什麼,爲什麼華人會起義呢?因爲華人起義了,所以可證他什麼都沒做,導致了起義爆發,故而罪名成立,沒收家產,流放。
當然,作爲一個英國貴族,約翰·莫當特,對這一套非常瞭解。
所以,他彈劾的方向,不是大順一直在宣傳的那些翻舊賬、以及在印度的激進政策引發了大順的警覺。
而是按照英國的特色,用一種實際上中法等國,其實都不怎麼能理解的、感覺純扯犢子的邏輯來指責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