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3章 木牛流馬(十)

第1203章 木牛流馬(十)

皇帝做事,有皇帝的邏輯。也可以說,有皇帝的價值觀體系。

鐵路,技術,蒸汽機,甚至資本,都是器。

器,可以選擇怎麼用。

屁股坐在哪,決定了怎麼用這些器。

從一開始決定下南洋、伐印度開始,在皇帝這,一直盯着的就是劉鈺說的錢。

香料的錢。

印度的稅。

統稱,都是錢。

按照先秦諸子某一派的說法,愛和用是有極大區別的。

那皇帝是愛錢呢?就像是愛手辦、愛老婆、愛紙片人那樣,就願意捧着錢睡覺,聽着錢嘩啦嘩啦的響聲?

還是想要用錢呢?

拜物教、拜商品教、拜金教,對皇帝而言,實在是沒什麼興趣。

因爲皇權之下,他就是拜君權神授教的大教主,爲啥還要去搞個拜商品教的世界,然後再靠“自我奮鬥”,做終產者這個最終教主呢?

那不是閒的嗎?

既然能夠區分,那麼皇帝貪圖南洋的錢、印度的稅,是爲了用,不是爲了愛,那麼用來幹啥?

自然是用來穩固自己的統治了。

皇帝讓太子去讀《鹽鐵論》,其實也就是在告訴太子,大順現在像大漢,這些各種除農業稅之外的朝廷之利,養活了一個龐大的事功之臣階層。

這些東西,既是中央政府的核心稅源,也是事功之臣們存在的經濟基礎。

靠那些農業稅,是養不出一羣事功之臣的,也是無法爲事功之臣的存在創造一個經濟基礎的。

事功之臣到處做事,前提得有錢。

沒錢,就沒有事功之臣存在的土壤。

除非腦子鏽了,放開地方權,讓事功之臣都去地方當藩鎮,但這本質上也是讓他們弄錢,沒錢啥也幹不成。

皇帝讓太子讀《鹽鐵論》,真正想讓太子明白的,還是一件事。

武帝崩後,爲什麼要有鹽鐵之議?

鹽鐵之議後,爲什麼會有王莽改制?

還有就是在給的那本書裡,爲什麼劉鈺會諷刺荷蘭和英國東印度公司,不是在改進捕鼠器,而是在取得一個專營特許的特許捕鼠權?

大順的這些大型“財閥”,是否和英、荷、法等西洋國家的一些特許專營的行業類似?

大順這些年涌現出的大量的事功之臣,大量的邊疆餓狼、大量的試圖在邊疆和殖民地搞事的“能吏”,他們存在的經濟基礎,靠的是什麼?

現在中央財政,或者說皇帝內帑,如果能再難道印度的稅收白銀,這筆錢應該怎麼用?養一羣什麼樣的人?來解決什麼事?才能讓皇權恆久遠?

白銀是財富嗎?

白銀能買到想要的東西,並且儘可能大宗物價穩定,靠的又是什麼?

如果河南、川楚等地發生了災情,朝廷的白銀是可以救災的財富嗎?而如果是鬆蘇等地發生了災情,朝廷的白銀是可以救災的財富嗎?

二者如果不一樣,那麼區別在哪?

當種種這些皇帝想要考覈太子的內容,歸結到一個“先修哪條鐵路”這個被極大簡化的問題上時,皇帝也必須給太子講清楚一件事:

大順之前,承接明制。

大順自稱,追慕李唐。

但實際上,此時的大順不論是軍功制度、郎官制度、事功之臣的花銷、中央財政的收入比例,土地稅佔財政收入的多寡,都更像是變種的、但不是百姓授爵制的漢。

關鍵就在於那句話:鹽鐵之利,在利,不在鹽鐵。西域之地,或許在西,也未必不在南。

不可只見其形,刻舟求劍,而不得其意。

大順不搞鐵專營的原因,只是因爲他媽的對外貿易的管理和壟斷更賺錢,而且更容易管。賣鐵鍋農具啥的,一年累夠嗆,還掙不了幾個吊錢,現在非要專營這玩意兒幹啥?

而漢時候鐵專營的收益,可完全類比此時的絲綢瓷器茶葉出口。

過去的鐵,不是現在的鐵。

鹽鐵之利的本質,在利,不在鹽和鐵,或者說與時俱進,就應該像是井田一樣,以至於現在復古派都是“能井則井,不能井則均,井爲均之託詞也”,要想明白本質是什麼,而不是井田這個形式。

如果太子搞不明白,很可能,大順也要走一條最終來一場王莽改制土地國有天朝田畝、而終於天下大亂的結局。

皇帝希望太子明白,傳統的那些守舊大臣,靠不住。

鬆蘇那羣新崛起的人,也一樣靠不住。

更希望太子明白,他在上次南巡時候,看到資本以織布機下鄉的形式沿着運河快速蔓延時候的警惕。

大順不產白銀,白銀是外來貨幣,卻又是大順的法定繳稅貨幣和流通貨幣,一旦放開管控,鬆蘇積攢的外來貨幣,會瞬間讓大順的土地兼併問題翻個幾十倍。

而只靠那些守舊派的大臣,大順一年也就收個兩千萬兩白銀,事功派就可以徹底回家睡覺了,根本沒有他們存在的舞臺了。

因爲沒錢,大順折騰不了,無功可事哪還有什麼事功派了?

事功之臣沒了,最後朝堂裡從打對對胡,變成打清一色,那這王朝也基本到頭了。

爛成一團泥,慢慢腐朽。

太子應該明白,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小民,可以在太祖皇帝高舉義旗的時候,一起推翻前朝。

小民,亦可以在新時代威脅到舊的一切的時候,他們也有可能最堅決地站在皇權身邊。

水可載重,亦可覆舟,其精髓,是民本,牧民。民本不是兼相愛交相利,也不是人人不要拔我一毛,也不是人民當家作主,根本不是一回事,因爲是要分水和舟的,水非舟,舟亦非水。

當然這是統治之道上的東西,皇帝覺得自己還有時間,太子應該還能學明白。

而至於統治之術,利用鐵路、長江、黃河、海軍、將天下分割成幾塊,使之在西邊的起義不會影響到中原、在東邊的暴亂不會越過荊楚,這也是鐵路之於皇權的意義。

最終放在第一條鐵路到底應該修到哪,這件事也就可以說的很清楚了。

黃河決口,是有規律的。

從宋開始,黃河決口就是在河南、魯西南這個範圍內,反反覆覆。

曹縣、菏澤、蘭考、鄆城,就這幾個地方,基本上只要決口,肯定就是先把這邊衝一衝。

大順的百姓讀《水滸》讀的非常喜歡,但大順的百姓,其實是不知道什麼叫八百里水泊梁山的。

因爲寫《水滸》的時候,八百里水泊梁山,真的存在。

而大順的百姓看《水滸》的時候,因爲漕運,一條大堤出現在黃河北岸,加上明順以來一直默許的“保北不保南”的保漕運的治水策略,梁山泊的八百里已經成了個傳說。

這個變遷,是現實的統治的選擇。

而於此時的現實之下,真要是黃河北決,大順會選擇讓黃河復南嗎?

讓黃河在大順的財稅重地氾濫?

這本身,就是一個和當初爲了保漕運而默許的“保北不保南”一樣內核的選擇。只是形式因爲現實的變化而發生了改變。

大順已經開始修一條類似於太行堤之類的東西了,只不過這個太行堤,是在河的南邊,而不是北邊了。

“由今之河,無變今之道,雖神禹不能爲功。使南河只可遷延日月,無藥可治,人力縱不改,河亦必自改之”。

這基本上已經是大順這邊,在解決了運河問題之後,破開了諱疾忌醫的這個傷疤之後,有識之士的共識了。

只不過,這些有志之士,過於“有識有膽有魄”了,琢磨着有錢的話,不如直接挖一個從北邊入海的河道,人工改道得了。反正人力縱不改,河亦必自改之,挖唄。

大順吸取宋時教訓,並不認爲人工挖一條黃河河道,是大順現在能搞明白的工程。瞎雞兒挖河,這個風險太大。

而如皇帝所言,黃河不會閒着沒事幹決口的。

大順在解決了運河漕米問題之後,治河的效率比以前要高。伴隨着玉米、高粱等秸稈作物的普及,修堤壩的材料也比以前豐富了。

所以,皇帝的判斷是有道理的。

即: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黃河決口,那麼這不是隻考慮黃河決口的事。

而是顯而易見地,河南等地,肯定是遇到了大洪災了。

小洪災不至於搞出來黃河決口。

屆時。

上游是洪澇。

到了開封菏澤一帶,則可能是黃河決口。

而淮河的洪澤湖問題,大順也只是湊合着解決了一點點,實際上水位依舊高,淮河上游泄洪還是有問題。

也就是說,一旦出了這個事,必然是一場波及淮河、安徽、河南、魯西南、冀南、魯北等大片地區的大災。

按照自古以來的經驗,一般來說,河南水災,一般都會伴隨着安徽水災。而這一次還要考慮黃河決口,還要加上個山東水災、河北南部水災。

中原地區過高的人口密度。

商品糧產地往中原地區過高難度的運輸制約。

以及河南、荊楚是天下中心,此地若亂,則四周必亂的必然現實。

還有就是對於“王朝末期被逼着做事的時候,往往吊毛也幹不成”的經驗。

陝甘可以墾套、遷西域;閩粵可以下南洋;山西可以走西口;河北膠東可以闖關東;鬆蘇江浙可以有商品糧;四川德祐於都江堰等只要不瞎雞兒收稅一般沒事……唯獨中原地區,既沒有商品糧輸入救濟、也沒有逃亡墾荒的方向,一旦出了事,那就是大事。

外加那個非常晦澀難懂的、一般人未必理解的“老百姓有飯吃一般不會造反”的道理。

所以皇帝對於太子第一條鐵路該往哪修的想法,覺得相當的幼稚。

黃河哪天出事,這誰說得準?就像是幾年前的里斯本大地震,這還有說得準的事兒?

第一條路居然不琢磨着貫穿中原、聯絡荊楚,竟然琢磨着往張家口、承德、關東等地修,這如何能當明白鐵路時代的君主?

就算不修到張家口的鐵路,商人的高利貸依舊控制着蒙古;就算不修到承德熱河的鐵路,大順的軍隊也依舊壓的北邊不敢反叛。

不是不能修,而是這對皇權的統治而言,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歷史上的普法戰爭,德國總參謀部們對鐵路的認知,是高效的兵團機動方式,將極大地改變陸地戰爭的模式。

而對大順而言,對鐵路的認知,是不可能走上普法戰爭的認識的,因爲大順周邊有啥需要修個鐵路否則打不贏的敵人嗎?能修鐵路的、好修鐵路的地方,腳板子一樣打贏;打不了、不好打的地方,肯定是不好修路、或者這時候壓根沒法修路的地方。

是以大順皇權對鐵路的認知,從一開始就必然要是維繫統治、方便賑濟、便於輸糧、有利鎮壓的。

京西煤礦到京城的鐵路,延續的是這樣的思路,爲的是京城燃料的穩定;而真正琢磨着要用印度稅收修的第一條大鐵路,也必然是延續這種思路的。

皇帝覺得,太子欠缺的,就是一種對“器”的認識,瞭解、以及如何使用的思路。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因爲這件事可以教,那麼將來出來新的矛盾、新的問題,不能按圖索驥了,沒有思路,可咋整?到時候豈不是一臉懵逼?

守舊派搞不明白。

實學事功派,過於激進。

新學派,腦子裡有自己的想法。

做皇帝的沒有個一貫以之的思路,到時候便會覺得公也有理、婆也有理……在李淦看來,熙寧變法沒有問題,之後的舊黨復辟,也沒有問題。

問題在於變法也好、復辟也罷,皇帝都得凌駕於黨爭羣臣之上。

而要凌駕,就需要有自己的思路、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認識。知道要怎麼辦、知道要幹什麼。

朕即國家,朕要做什麼,新黨、舊黨、守舊派、實學派、復古儒、激進工商派,皆工具也!

否則,那要被人玩死的。

大順的改革,從來不是劉鈺宰執天下的狀態下改的,至始至終在皇帝看來他都是個工具,因爲皇帝知道大致該怎麼搞,大致知道哪些事可以幹、哪些事幹不得,羣臣爭議那都是個屁,聽響兒罷了。

包括在成體系之前,劉鈺在皇帝看來,不過是一個郎官類宦官,借皇帝之勢,在外開府,以近臣寵臣之幕府而行變法的。既不是丞相開府,也不是執掌天佑殿一言堂,其中區別,可大了去了。

既不會罷免劉鈺,也不會改革科舉,更不會罷免那些攻訐劉鈺的大臣。

只是,要是太子就這成色,即便自己臨走之前,把幾個必須要“帶走”的人一起帶走,怕也必要搞出來王莽改制一樣的大亂——至於靖康恥這種事,李淦琢磨了琢磨,覺得即便妄自菲薄許多,這天底下已經沒有再能搞出來個靖康恥的政權實體了,倒是感覺距離類似王莽改制越來越近了。

(本章完)

第865章 我是來監管你們的(一)第224章 預備役和實學第564章 路在何方第355章 對罵第868章 我是來監管你們的(四)第816章 大事成矣(三)第539章 帶緊箍咒的好漢(上)第1305章 死與復仇(二六)第1003章 少不入川第752章 表演戰(二)第1250章 鑽石灣屠殺(六)第637章 承諾與回饋第281章 專業行賄第1398章 遷徙路(一)第1013章 唯一手段第650章 你只是枚棋子(三)第337章 見過第1017章 全都裝傻(上)第1334章 恐嚇出來的費城會議(五)第45章 冰牆第1364章 國富論(七)第511章 依舊還是收租的模式第734章 咱們(上)第751章 表演戰(一)第673章 不神聖的神聖同盟第382章 春秋大夢第1289章 死與復仇(十)第752章 表演戰(二)第1180章 孟加拉關稅戰爭第1007章 皇權的超然第632章 貴圈真亂第1232章 開戰(十一)第1049章 坐莊(上)第599章 煽風點火第134章 懂倭語的第1029章 不公第546章 摸石頭過河第983章 決勝千里之外(六)第1397章 強迫去過好日子(下)第1063章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七)第1416章 黃河問題的最後一步(七)第1169章 備戰(八)第412章 自我意識(上)第1458章 最終的鬧劇(五)第1389章 凡爾賽和約(十六)第200章 軍改的決心第984章 決勝千里之外(七)第1190章 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上)第561章 啓蒙工具人(上)第1271章 攻防心理(六)第1003章 少不入川第331章 雷罰第1353章 英國的總崩潰(二)第927章 戰前輿論準備(中)第239章 教改第743章 巴達維亞新政(四)第653章 你只是枚棋子(六)第1080章 爭功(五)第80章 開個小洞第305章 外交無用論第1088章 工業革命(一)第1053章 皇帝眼裡的改革第1199章 木牛流馬(六)第1272章 攻防心理(七)第143章 信不由中,質無益也第588章 另一條腿第277章 兇狠而聰明的敵人第63章 軍歌第1360章 國富論(三)第800章 時代的浪漫(中)第234章 打小抄第663章 推諉第451章 破除好感第415章 願天下無有武穆三閭第1434章 “太空歌劇”第133章 可堪大用第161章 全家死絕優先第1129章 新的天下(上)第1371章 裡病外治(七)第1201章 木牛流馬(八)第1085章 破立之困(二)第1398章 遷徙路(一)第1503章 終章 九三年(廿一)第95章 任俠士第537章 同一個故事,不同的解讀第168章 當初的戲言第909章 南洋大開發(四)第1489章 終章 九三年(七)第1389章 凡爾賽和約(十六)第429章 先活下來吧第341章 朱子陽明第895章 落入圈套的英國(六)第686章 距離“仁政”差一年第204章 投名狀第1127章 自身定位(下)第1208章 洋務運動式思維第561章 啓蒙工具人(上)第1116章 脈絡第1495章 終章 九三年(十三)第13章 母多憐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