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3章 最後的佈置(四)
“更早時候,王全斌既平蜀,欲因兵威取滇,以圖進於上,宋太祖鑑唐之禍基於南詔,以玉斧畫大渡河曰:此非吾有也。由是雲南三百年不通中國。”
“前後不過許多年,天下之界、方圓大小,一改再改。”
“如今,天下之大,早非之前,更不比玉斧劃界之時。彼若無能而苦百姓,天朝郡之、一之,又如何?將來若有大義,解球人之倒懸、放萬國之兇害,亦未不可爲。”
“汝等橫言天下、縱論四方,眼界卻不過中原、日本、朝鮮、安南諸地。自覺不可適用於八萬裡,便主動把天下縮小到小九州,此與玉斧劃界曰此天下之外有何區別?”
“以你觀之,明化雲南,竟是錯的?竟要尋段氏復其國而令其貢藩,方是王道?”
“心中天下之大、對天下的影響,你們甚至還不如這幾位商賈。實是夏蟲不可語冰。若論功,你眼前這幾位商賈,移民鯨海十萬而實邊,北方萬里再無禍矣。你們連個鄉社都搞不明白,此時當知恥而後勇,定檀香山之事,卻不是在這裡談王論霸。”
“檀香山之事,關乎天災之後百萬百姓、人多地少之大事。你們能不能幹?能幹,此大義、大功、大德!不能幹,我另找別人,另有說法!”
劈頭蓋臉地一通嘲諷,孟鬆麓漲的滿臉通紅,並不知劉鈺在藉機試探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畢竟遠赴萬里之外,行前所未有之大事,並不只是靠一點激情就夠的。
臉熱辣辣地紅了好一陣,內心更加的迷糊。
心想按權哲身所言,朝鮮國諸多政策,確實有傷民之處。那麼,此等情況下,大順若進軍那裡,郡縣之,而非另扶新王,是對是錯?
又想,即便大順不行郡縣之策,而繼續加大開埠貿易事,朝鮮李氏並不行仁義之政。最終有人振臂一呼,百姓贏糧景從,那大順在這件事裡到底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越想內心越亂,一時間更加迷糊。
好半天,才搖搖頭除掉腦子裡這些瞬間混亂、理念幾近崩潰的想法,囁嚅道:“學生仍舊願去。”
“仍舊”二字,帶着七分倔強,三分無奈。
劉鈺心下暗笑,也沒再多刺激,語調一柔,便道:“你們既講實學,那需知‘實’爲何物。具體到此事,既有人出錢資助,你還是聽聽他們所要的‘實’,究竟是怎麼回事吧。”
他雖在儒學之上連個秀才都不如,但也知道他嘴裡的“實”,和另些人所說的“實”,根本不是一回事。
此實,非彼實。
但對鯨海公司的人而言,他們的文化水平在那擺着,浸淫的也都是這些年劉鈺潛移默化影響下的世界觀,對於“實”之一字的理解,自然和劉鈺一致。
雖然覺得劉鈺選的這人,到底是不是靠譜,已經心存懷疑,覺得這人讀書讀的還是有些呆啊。
可一想這件事自己這邊只能相信劉鈺,並且也只能讓劉鈺出面來協調去辦,也只能壓下心中的懷疑,衝着孟鬆麓示了個好。
然後就站在他們的“實”的三觀下,這件事就變得更加“骯髒”了。
簡單來說,就是按照劉鈺影響的“三觀”和對世界運轉的解釋方法,公司發現,在階級社會沒有太過明確、且形成國家城邦的前提下,找帶路黨是困難的。
而找不到帶路黨,是很難控制一個大幾十萬人口的地區的。
這和故事裡西班牙人征服南美不一樣,那是靠着南美的戰爭,介入一方。而且那裡也有一個國家,但國內矛盾頻發,是以才能以小博大。
在已有秩序的地方重定秩序,比無秩序的地方創建秩序,簡單得多。
現在,公司倒是能從島上買一些芋頭椰子什麼的,但是嚴重不能滿足公司轉型所需的糧食水果等。
當地人居然要先確保自己吃飽,然後才往外賣糧食,這讓公司非常的不爽。
糧食和別的玩意兒不一樣。
比如公司在北方交換的海龍皮,這不是糧食,只是當地部落“糧食”的副產物,所以商業交換更加的容易。
而島上的人生產力不足,自己吃飽都夠嗆,又要先保證自己吃飽,能購買的糧食不多。
這種情況下,如果能按照《周禮》那一套,搞出來一個王權國家,以王權國家對百姓徵十一稅的辦法,確保封建地主階級、尤其是大地主頭子酋邦國王,手裡能有暴力機關征收的糧食,那麼就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提升可供出口的糧食量。
這可比投資建設、發展那裡生產力、最終讓糧食多到吃不完,要快的多,也要省錢的多。
憑藉風帆艦、火槍等碾壓的技術進步,只要兩三年內和當地酋長搞好關係,扶植他幹一番大事,統一全島。
手把手教他怎麼徵稅、怎麼封建土地、怎麼享受王權富貴、怎麼學會奢侈生活。
快的話,三年,就能有足夠公司轉型去挖金子所需的商品糧了。
階級分化不夠嚴重、剝削不夠強度,怎麼能夠擴大貿易呢?
只有讓上層先學會剝削百姓,有錢消費大順這邊的布匹火槍奢侈品絲綢等,才能整體提振大順對檀香山的出口、也能提振檀香山對外出口的糧食。
公司的人表示的也很明確,日後讓當地百姓的生活富足,富而後教,那與他們無關。
他們出錢,只要保證三五年內能買到足夠的糧食,並且以後也能買到就行。
資助就不會缺。
至於說以實學興水利、農正教授墾殖什麼的,你要願意幹你就去幹,公司也不妨礙你去幹。
大家各取所需,這不正好嗎?
你言義,我言利。
在此期間,公司表示,只要興國公這邊出面說,需要多少錢、多少人、多少槍,公司都願意出這筆錢。因爲公司已經定出來一個大致的線,這筆錢專款專用,股東授權無需再過問,劉鈺也算過表示這筆錢夠用了,也和朝廷那邊打招呼了。
公司這羣人說的“實”,或者說他們世界觀下的“實”,讓本就內心迷糊的孟鬆麓,更加混亂。
可順着這些歪理邪說一想,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己若真有心,大可以爲郡國之宰,興水利墾農耕而富民後教,這也算是立大功大德於世了吧?
似乎,二者好像也並不完全矛盾?
儘可能壓下去心中的迷茫,最終還是肯定地答應了下來,不過理由是“若興水利墾耕,也正需要與天朝交換所需鐵器農機,換個說法,便好聽多了。”
公司的人對換個說法並無興趣,但也還是連連點頭,說道:“你說得對,確實,換個說法就好聽多了。”
“這事既定下來,那就抓緊吧。興國公那邊尋的其餘人才,也都到位了。我們要趁着夏季起航,借洋流,要在冬季到來之前,將糧食、烈酒等補給送到捕獵區。”
公司的人如今財大氣粗,他們到底賺了多少錢,賬本里大致也能推算出來。
歷史上,1804年到1824年,不算俄國人在恰克圖和廣州售賣的毛皮,只是美國人從檀香山在二十年間運到廣州的毛皮,就有大約200萬張,以西班牙元來計算,大致也在1000多萬。
那還是伴隨着南美大起義導致的全世界白銀購買力飆升的情況下。
如今大順這些鯨海公司的毛皮販子,這些年路子更野,每年的銷售額都在百萬元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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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除掉成本,一年賺兩艘標配戰列艦還是穩穩的。
這裡面一部分在大順本土消費,另一部分高端貨也出口到了歐洲。
巨大的利潤下,公司當然願意出一筆錢,來以最低成本,解決公司面臨的發展瓶頸和轉型所需。
雖然劉鈺已經表示過,日後檀香山這邊的貿易,可能朝廷不會辦法專營許可了。
但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
就算將來不再買撲特許經營權,那若是能夠扶植穩固檀香山的政權,將來巨大的檀香利潤,公司憑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採取影子出資的方式,依舊可以獲得主導權。
現在投入,也是爲了將來盈利。只是這種長久投資,終究還是需要有人拎着耳朵、或者用鞭子指揮他們,否則也很難做出這種長久投資的決策。
劉鈺鞭子在手,協調之下,既做出了這種長久決策,錢反正也花了,那自然也就盼着將來能帶來更多的好處。
雖然看上去他們是諸多對外的殖民貿易公司裡,和大順即將參與的一戰是關係最淺的,但實際上只要操作得當,一樣可以讓他們出錢。
事實上,只要在戰前,檀香山這邊有進展了。
劉鈺這邊到時候只要私下許諾,戰後會摧毀東帝汶的檀香木資源,那麼叫他們認購個大幾十萬兩、甚至百萬兩的國債,肯定是沒問題的。
反正東帝汶、塔希提等地,都產高質量檀香。花點錢,做點權錢交易,以行政命令和軍事力量,毀滅南洋檀香,換東洋檀香貿易的利潤,資本肯定是願意幹的。
不過,考慮到統治階層的惡臭德行,估摸着孟鬆麓遲早會再一次信仰崩潰,這幾乎是必然的。
多半,用不了三五七年,他就能看到檀香山的統治階層,以人頭稅、服勞役、徭役制等方式,驅使本國百姓上山去砍檀香木來維繫貿易獲取奢侈生活,從而導致一場傳統農業生產崩潰人口銳減的大饑荒的。
時間卡的剛剛好。
屆時大順的資本也就只能瘋狂從山東、河南抓人過去,填充勞動力的不足,發展種植業,而不是琢磨着在當地找勞動力。即便從河南、山東抓人的成本高一些,依舊有利可圖。
只要孟鬆麓把王權、徭役、封建、田畝、保甲這一套東西教會檀香山的上層;並且檀香山的上層社會感受到奢侈生活是多麼美好,檀香徭役導致的農業崩潰就是必然發生的。
越復古保守越好,不復古的話,還多半因爲生產力不匹配,導致水土不服呢。
這種必然的悲劇,和統治者的醜陋,劉鈺自然不會和孟鬆麓說。
反正遠有遠的計劃,近有近的方案。
大順對外貿易殖民這幾大財閥中,鯨海財閥算是對一戰興趣最小的。
但依舊可以藉助檀香問題,拉他們入夥。本來他們和大順的兩大既定敵人英國和葡萄牙,沒啥衝突。
但沒有衝突、沒有矛盾,就製造矛盾、構建衝突,藉助孟鬆麓的周禮教化信念,以檀香爲中介,讓壓根八竿子打不着的鯨海財閥集團和葡萄牙的檀香貿易矛盾激化。
即便某種程度上講,他們的利益所在,使得他們更傾向於對羅剎、西班牙、法蘭西開戰。
既是興趣最小的財閥集團,估摸着到時候也能至少貢獻個百八十萬兩白銀,剩下那些和一戰天生綁定的財團,自不必提。
這年月,投送能力不足,打仗比的不是全民總動員和民族覺醒,只是單純地打錢而已。
錢夠,勝算就大。拖到英國國債爆炸,就穩贏。
至此,大順的幾大財閥中,對戰爭興趣最小的一批人,甚至利益和英葡原無衝突反倒和西法俄矛盾頗多的資本集團,也被劉鈺綁上了戰爭馬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