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1章 工業革命(十四)

第1101章 工業革命(十四)

孟鬆麓可是記得,當初先生接到劉鈺的這封信後,當時就氣的臉色蒼白。

一連兩天都沒吃下去飯,長吁短嘆。

這封信很短,但嘲諷的點可是足夠多的。

首先就是,嘲諷了這羣號稱實學派的,走的是閉着眼睛空談的路。

現實難題,是人均百畝地怎麼吃飽的問題嗎?

真要是這個問題是主要矛盾,還用你們解決?拴條狗在衙門,都能解決。

你們學派前輩的顏元的三十年贖買也好、王源的加增私田稅使得私人主動報爲官田也罷,最起碼還是在嘗試思考怎麼解決這個主要矛盾。

你們可倒好,閉着眼睛忽視這個主要矛盾。

跑到空地上,玩這種上古角色扮演。

咋的,你們是有能力把全國都變成淮南這種人少地多、交通方便、雨順不旱的物質基礎啊?不能的話,你們在這玩這種扮演,啥意思呢?

要我減免你們的土地稅?讓我減免你們修運河該出的錢和人力?門都沒有。

有能力就上。

沒能力,不是有土地嗎?

抵押,貸款啊。

還不起,收地唄,多簡單。

或者,可以學一學黃宗羲的《明儒學案》裡何心隱的做法,聚會的時候帶上小弟打手,車騎雍容,直接抓着前來聚會的方湛的胳膊,曰:“借”我百金。

你們一起搞這個鄉約村社嘗試的人也不少,都是士紳捐助,誰有錢問誰要唄。

你們學派不是能打嗎?學學何心隱,直接帶上小弟,聚會的時候直接“借”錢不就好了?

這封信弄得孟鬆麓等一大批人很是下不來臺,而且偏偏這封信給的時間又非常的噁心。

恰逢這邊要修基礎建設,搞水利、搞運河、搞灌溉而缺錢的時候。劉鈺故意拿士紳優免退稅的錢來說事,明知不可能,故意噁心人。

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諷刺:你們繼續幻想三十年自願贖買、地主自願把土地交給佃戶吧。夢裡啥都有,我這要個退稅的士紳優免錢,要興修水利都要不出來,你們繼續做夢吧。

孟鬆麓這一次回松江府,就是來借錢的。

然而找了一圈,朋友每人肯借、士紳願意捐助一些但也是九牛一毛。

然而,有的是人主動願意借給他們。

只要他們願意用土地作爲抵押,松江府的不少金融資本主動找上了門,跟程廷祚談:錢,不是問題。

這是明擺着的事:從阜寧到南通的運河修通了,既可以航運,又可以灌溉;海潮堤壩也基本完工了。這些土地馬上就要升值了。

只要現在讓他們拿土地作爲抵押,日後還不上錢,就得拿土地償還了。這可賺大了,阜寧到南通的運河一通,大基建基本完成,長絨棉價格日日高,不怕這些圈地的借錢,就怕他們不缺錢。

當初鹽政改革時候,程廷祚等人憑着自己的影響力,以及各方關係,利用泰州學派的鄉約構想,藉助明末思想家的後輩弟子的支持,在淮南圈了24萬畝的土地。

不算大,幾個大墾荒公司都在三十萬畝以上。

可以說,這是個明末到此時的空想大雜燴。

當初圈的時候,其實劉鈺就和他們說過,告訴他們這地方其實不好,沒有巨量資本投入,是不可能完成土地改造的。

或者,你們真的能深入羣衆,把百姓發動起來戰勝自然。

否則的話,有這錢,你們不如帶人出海。

去南半球那片廣袤的土地上,實現你們的“三代之城”。

那裡土地肥沃,氣候條件說真的,比此時的蘇北草蕩灘塗區,要強不少。

你們願意走,儒生願意去,劉鈺可以個人資助一筆錢。之前已經斷斷續續地扔了不少人去那邊,牛羊馬狗這些東西也已經繁殖了不少了。去了那邊,絕對可以嘗試你們的道德鄉約的三代之城,作爲儒學的復古派,去吧,去追尋你們的應許之地。復堯舜之德治。

然而,沒讀書人肯去。

百姓肯定是願意去的,但就現在來看,成本又高,資本不出錢是移不起的。

想讓資本出錢,就得放出來那邊有金礦的大招。

但至少在蘇北墾荒完全解決、遼河流域全面商品糧化之前,這個大招暫時還不能放,還得釣着資本讓他們往蘇北和東北的土地上投呢。

是以搞來搞去,不聽劉鈺的,非要圈佔了24萬畝的草蕩。

又沒有後續的資本投入,組織模式還是泰州學派的那一套,水利設施都搞不起來,還想在蘇北這地方建成三代鄉村?

這裡面的麻煩事太多,遠不如一開始設想的那麼美好。

現在權哲身提出自己來到這,就是爲了去看看那個鄉約村社,孟鬆麓只能是面露苦澀。

而且,在接到劉鈺的那封嘲諷信之後,連程廷祚自己都說,這也是出於無奈。

如果真的有用,他應該去一處具有代表性的地方,比如河南、安徽等地。這種有代表性的地方若是搞好了,那麼就證明或許可以推向全國。否則且不說在淮南都沒搞好,就算搞好了,真的能把淮南的物質條件變成全國嗎?

而之所以不能去那些地方,道理也非常庸俗。

沒錢。圈不起二十四萬畝的土地。

況且人家根本也不賣,誰賣地誰是敗家子。

所以到頭來還真就是繞回了當初孟鬆麓和孟鐵柱在海州的那場爭辯:你們連第一步的“能井則井、不能井則均”都走不了,考慮後續有什麼用?

苦笑一陣後,孟鬆麓直言道:“趙兄,實不相瞞,你要去的地方,正是恩師牽頭組織的。只是,實話實說,效果並不甚好。”

“其中緣由,實在一言難盡。要說胥吏迫壓,還真沒有;稅賦徭役,古之什一……剩下的不論挖河、治水、修堤等等,也確實該花這個錢、出這份力。”

“當初圈地時候,就爲了防止各家扯皮、三個和尚沒水吃,多半都是豎條通海的。不修水利,無以去鹽;不修海堤,海潮倒灌。到時候淹了我們自己還好說,若淹了別人家的棉田,還要我們賠錢哩。”

權哲身先是一驚,隨後大悲。

李星湖讓他偷渡到大順,首先要學的,就是在那些違禁書冊上看到的淮南復古嘗試。

哪曾想還沒到淮南,先見到了正主兒,這親身投入其中的都感覺效果不好,那恐怕……

“孟兄,豈不聞古人云: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爲之不芳?”

“孟兄正值當年,當應趁着年輕,施展作爲。又何必多做哀嘆之態?既不行,改之可矣。”

“這淮南墾荒事,除你們外,剩餘的都是興國公的霸道手段,難道他這霸道手段就真的勝於王道?何不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戒之?”

孟鬆麓苦笑一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劉鈺用的那些手段,這邊也不是想學就能學的。不是技術問題,而是單純的組織能力問題。

對這個問題,孟鬆麓用了一個很小的點,給權哲身解釋了一下爲什麼學不了。

“趙兄之前所見的倒斃之屍,心生惻隱感嘆,甚至以爲吳地百姓皆無惻隱之心,實則不然。”

“我說他們再挺幾日,日子就好過了。其中貨運碼頭搬運週期的道理,我也說了。再說另外一件事。”

“蘇北種棉,八月十五仲秋時候收穫。”

“收棉時候,最怕下雨,必要快速收完——種棉花,種多少,不在於地有多少,而在於需要考慮能收多少。能摘多少,才能種多少。”

“蘇北八月十五收棉花的時候,恰逢碼頭不忙的時候。”

“西洋貿易的船,已經卸貨;返航的船,還要等臘月季風起。”

“遼東的豆,八月十五纔剛收割;南洋的米,早已起運。”

“此等時候,碼頭的事少,用不了那麼多人。於是那些圈地種棉的公司,便在這裡僱人,去那邊摘棉。”

“原先還要麻煩些,今年從阜寧到南通的運河修通,往來更是方便。”

“那些摘棉的人,用的時候便用;不用的時候或死或寒,與圈地種棉的墾荒公司一概無關。”

“對那些公司來說,就可以有多少地、種多少棉。”

“這只是摘棉,剩下的如種植、肥田、養地、休耕、牧草這些,更不用提。”

“昔日興國公就言,若以小農授田制,戶均百畝,溫飽或可。然若種棉,五年之內,其地必瘠。”

“當時皆以爲是虛言,可哪裡用了五年?之前我們也是種糧,可後來嘗試着種棉,家家戶戶資本孱弱,最終只能是一家種個三五畝,摘個十餘斤,紡而成布,做各家各戶子弟入學之束脩。”

“棉極吃地,三年地力便盡。雖有豆餅可買,然而家家如何買得起?當初圈地24萬畝,已耗千金,不過又配了些牛馬,幾家合用。幾年下來,膏腴之地,地力皆盡;地力越盡,越不可能休耕,更不可能種草遮陽防止反鹽……”

這些東西真不是技術上的差異,種草鋪草遮陽防止反鹽,有什麼技術難度嗎?一學就會的東西。

權哲身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項好東西,忙道:“既是行上古學校之制,子弟讀書,總是好的吧?”

一說這個,孟鬆麓臉色更難看。

他們學派要搞分齋教育,但什麼是本?什麼是末?這還是要分清楚的。

經書是本、實學是末。

問題在於,科舉不考這些玩意兒,科舉實在不佔優勢,讀書無用,幹嘛不早早下地幹活呢?再說他們學派本身也覺得,科舉考的那玩意,不行,也壓根不教專業的秀才範文。

實學那邊倒是考雜學,可那邊實學是本、經書是末,想要讀書有用做職員,卷的厲害。一羣自小大半時間讀經書的,怎麼去和那邊正規實學體系自小填鴨猛學算術自然通識的那羣人,去搶農校、測繪、航海、會計、技工等那點名額?

科舉不佔優。

實學階層躍升當小市民中產,還不佔優。

前不前、後不後、不尷不尬,自是覺得讀書無用。

孟鬆麓感嘆道:“若不是爲了科舉做官、或者學門一技之長而爲城市市民……人皆功利,又有幾人是真的爲了通曉天地之道統、格宇宙之性理、復君子之德行而讀書的呢?”

他不禁想到了當初和自己在海州爭辯的那個叫孟鐵柱的實學學生,在阜寧幹了兩年後,直接跳跑,憑着當了兩年基層鄉村管理的本事和實學底子,如今已是爪哇一處大種植園的職業管理人了,管着七八百號人,好大一片園子。

這都是這幾年報紙宣傳的“讀書有用論”的典型,他自然知道。

而且確實也有用,欣欣向榮,不能做官,可海外殖民地、東北豆園、貿易等,正在飛速發展,容得下這些實學二三流人口。

專門學書經,有用,指不定就一路秀才、舉人衝到進士。

專門學實學,也有用,當不了官,當胥吏當技工當職員,也有位置。

唯獨就是他們搞的這一套分齋教育,從教育人的角度上講,肯定有用;從就業角度講,沒用。

家裡有個千八百畝地,可以爲了修身而學習;家裡又沒礦,還啃地瓜呢,哪有這心氣忙着修身,誰肯學沒有銅臭味好處的東西?

這就更加尷尬了,連求學之心,都比不過對面的功利,這怎麼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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