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說不準,自己看到馬援的信時,究竟是驚喜,還是驚嚇。
與其女娟秀的字跡不同,馬文淵筆下隸書逆鋒堅實,方圓兼備,甚至能看出幾分不羈。
信中先講了他和萬脩離開細柳亭後的逃亡經歷,這一路去應是比較辛苦的,卻被馬援描述得十分浪漫主義:諸如沐浴在月光下策馬狂奔瀟瀟灑灑,一路上利用武藝弓術,輕鬆狩獵野獸剝皮換糧,又在民風彪悍的威戎郡(北地郡)酒肆和醉鬼鬥毆,最後竟不打不相識,反而收了個小弟。
就這樣一路向西北馳行,進入廣袤蠻荒的邊塞,他們最終落腳的地方,位於特武縣。
“特武,故富平縣也。”
馬援在那兒有位牧民朋友可以投靠,所居草棚西面,越過清澈的黃河,能遠遠望見長城和卑移山(賀蘭山)。
“其山盤踞數百里,丹崖翠壁,巍然隆峻,上多青白草,遙望如駿馬,大丈夫當騎此馬!”
第五倫摸摸下巴,大丈夫騎什麼山,該騎的難道不是另一種“馬”麼?
馬援也走累了,就在當地幫朋友畜養起牛羊來,偶爾與萬脩蒙上面,騎馬去鄰縣幹些懲惡揚善的事。冬去春來,馬援本就模樣出衆,加上萬脩本領不凡,二人在當地得了點小名。時日一久,不斷有流民和逃兵從四方趕來依附,到寫信時,馬援手下已有幾十戶人家。
“幾十戶?那就是數百人。”
第五倫不知該說什麼好,第五里也就這麼多人啊!果然,如馬援這樣銳利的錐子,不管放哪都能破囊而出。
“就像我一樣。”第五倫說這話時有些心虛。
馬援最後表示,希望能與第五倫相逢再敘。
第五倫放下帛信,從馬援的描述中,他閉上眼就能想象,那是狂野西部,帝國邊緣的法外之地。
白雪皚皚的雪山,鬱鬱蔥蔥的密林,一望無際的草原,清澈閃耀的大河,當然,還有荒涼的原野和熱鬧的城鎮,長城外則是滾滾沙海。
馬援和萬脩,就這樣在邊塞過上了劫富濟貧、快意恩仇、沒羞沒躁的生活。
一時間,第五倫竟有些羨慕,那種日子很適合馬援,他珍惜地收起這帛信,笑道:“做一個荒野大鏢客,也不錯。”
……
九月初時,導致許多百姓破家的秋算終於結束,第五倫奉張湛之命,去常安城中向納言(大司農)交付賦稅上計。
輕車熟路進了城後,第五倫發現,兩個月沒來,常安城內簡樸行動已經結束,貴族官吏再度我行我素,講究起衣着和車乘裝飾來。
“果然是一陣風的運動。”
第五倫做事一貫先私後公,他也沒去納言府,而是來到宣明裡,每次入常安,都會留上一二日看望老師揚雄,這回也不例外。
宣明裡一切如常,唯一的變化是揚雄家。
揚宅過去是裡中最破落的房子,院牆和門扉多年不曾修整,屋頂上長滿了草,進去一看簡直是家徒四壁。
可如今卻面目一新,第五倫派人將宅院粉刷一遍,門扉塗了上好的黑漆。推門而入,腳下不再是坑坑窪窪的夯土,而是顏色偏深的平整地面,一腳踩下去硬邦邦的。
這卻是第五倫家的新產業,也不好說是水泥,稱之爲石灰砂漿更恰當些。
先前第四氏被官府沒收的石灰礦,如今在他的運作下,已經落入第五氏手中。第五倫讓人燒製出石灰,和煤球燒剩下的煤渣磨細成末混合攪拌,製出的產物性能與水泥很像,加上用的是尾料,十分廉價易得。
這玩意用來修建築肯定是豆腐渣工程,但鋪地絕對夠。夏天時,第五倫假意邀請揚雄去列尉郡遊玩,卻派人來將一進小宅全鋪成水泥地,又將臺階打掉,換成了斜度較小的坡,門檻也撬了。
等揚雄回來後,發現家中地面變得十分平滑,第五倫還在門口給他準備了一輛四輪小車——酷似三國演義裡諸葛亮坐的那玩意,還附贈一副羽扇。
揚雄自此不必再忍着痛拄着拐出入,一不小心就摔在溝裡了。
這件事把老揚雄感動得不輕,木製的四輪車需要人在後推攮,第五倫便留了兩個僕人,幫師兄侯芭照顧揚雄起居。家裡也放滿了酒肉,但說來也奇,在酒管夠後,過去嗜酒如命的揚雄卻沒那麼愛喝了。
“有弟子如此,老夫豈能昏沉終日呢?”揚雄老懷大慰,他看着侯芭和第五倫,竟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兩個愛子。受此激勵,揚雄重新拾起了筆,要將未完成的著作收尾。
此事在常安城傳爲佳話,雖然揚雄在常安民間風評並不算好,但第五倫尊師重道依然得到時人稱讚。也順便帶動了水泥生意,買家多是豪右,第五倫也不客氣,將這廉價的玩意當奢侈品賣,管他明年如何,先賺一波再說。
今日纔到院外,就看到另有一輛車停在馬廄中。
“有客人來?”
第五倫詫異,這就奇怪了,揚雄自從徹底失勢丟官後,那些權貴就與他斷了往來。只有桓譚等少數人才與之交遊,但桓譚一貫是步行而至,甚至少坐車。
再看車上的裝飾規格,華蓋高高,來者絕非凡俗。
步入庭院,卻見揚雄正與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說話,他們對席而坐,看揚雄作揖時躬下的背,對方地位不低。
“夫子。”
第五倫喊了一聲,上前下拜。
“伯魚來了。”
揚雄看到第五倫心中歡喜,笑着跟對面的人道:“伯石,這便是吾徒。”
那人轉過頭來,卻見此人年過五旬,小頭而銳,瞳子白黑分明,視瞻不轉,他孰視第五倫後笑道:“早就聽說過孝義第五郎,今日終於得見。”
又指着水泥地和揚雄的輪椅道:“尊師重道,可見一斑啊。”
“伯魚不是想要讀兵書麼?”揚雄介紹道:“這位,乃是自淮陰侯韓信後,天下最厲害的兵法家。”
“當朝大司馬,嚴伯石!”
……
新朝官制,有十一上公,四輔、三公、四將。
其中三公便是:大司馬、大司空、大司徒,都是萬石高官。
這位大司馬嚴尤,第五倫在常安時早有耳聞。當年,東郡翟義聚衆十餘萬人反對王莽,嚴尤便隨王邑出征,進言獻策,幫助王師摧枯拉朽,將叛軍一舉平定。
新朝建立後,嚴尤作爲開國元勳,封武建伯,後來又成爲“討濊(huì)將軍”。
且說王莽代漢後,向天下派出五威使者,宣揚新室之威,並將周邊邦族的王盡數貶爲侯。
北出者,至匈奴庭,授單于印,改漢印文,去“璽”曰“章”,又改其名爲降奴服於,欲臣畜之,匈奴單于反。
南出者,逾徼外,歷益州,貶西南夷句町王爲侯,句町王叛。
西出者,至西域,盡改三十六王爲侯,西域諸國離心,背棄中原而重新投靠匈奴。
第五倫只想吐槽:“這什麼五威使者啊,改稱戰爭使者算了!”
其東出者,則是去了夫餘、高句麗兩國。
本來那高句麗建國日淺,只被漢朝封爲侯,也不存在貶號。但王莽在籌劃進攻匈奴時,徵調高句麗和貉人出兵。結果高句麗人入塞後,聯合穢貉反叛,殺了遼西大尹,王莽大怒,遂令嚴尤征討高句麗。
新朝對四夷的戰爭基本都是敗仗,唯一一勝,就是嚴尤這一路,他誘斬高句麗侯高朱蒙,迅速結束了交戰。
儘管東北邊境貉人犯邊難以遏制,但嚴尤好歹爲朝廷挽回了一點尊嚴,王莽遂改高句麗爲下句麗,這蕞爾小國只能忍氣吞聲。
憑藉此功,嚴尤成爲三公之一的大司馬,名義上全國最高軍事指揮,被視爲天下名將,與大司空王邑齊名。
嚴尤在與揚雄談事,第五倫不好打攪,只與師兄侯芭遠遠看着,他偏頭問道:“大司馬與夫子有交情?”
侯芭道:“大司馬祖籍也是蜀人,乃秦時樗裡子之後,伯魚可知嚴君平?”
嚴君平,前朝元、成時人,蜀中名士,不是儒生,卻是道家,作《老子注》、《老子指歸》十萬餘言。
嚴君平也是揚雄的授業恩師,算起來,應該是第五倫的師祖。
侯芭道:“大司馬乃是嚴君平遠親,故與夫子相識。”
但也就是泛泛之交吧,畢竟第五倫從沒見他登門過,揚雄落魄之際,這位大司馬也不見伸出援手。
卻見嚴尤和揚雄越是深談,二人情緒一會慷慨,一會低落。
少頃,嚴尤起身,揚雄要送,第五倫連忙走過去爲夫子推輪椅。
離開揚宅前,嚴尤一對白黑分明的瞳子看着第五倫,卻問他道:“汝想學兵法?”
第五倫應諾後,嚴尤復問:“爲何想學?”
這真是個直擊靈魂的問題啊,第五倫總不能說:“俺想學兵法,是爲了以後造你家皇帝的反用!”
他只能模棱兩可地應道:“四夷犯邊,天下不安,羽檄爭馳無少停歇,大丈夫豈能久事筆硯間,當效傅介子、陳射聲,爲國赴難。”
“假話。”嚴尤卻不愛聽,搖頭道:“如今非是四夷冒犯中國,而是中國無故侵凌四夷,能讓邊塞平息的,絕不是刀兵。”
這位大司馬卻有一顆反戰的心,嚴尤又對揚雄道:“子云這弟子連這點都看不清,果然需要學兵法啊。這樣罷,你有閒暇時便去大司馬府,我有《吳孫子》《司馬法》《六韜》等,可借你一觀。”
第五倫作大喜狀,應了下來,亂世將至,他以後肯定是要帶兵打仗的,總不能靠前世玩“低端戰略遊戲”時那三拳兩腳的微操打江山吧。兵法教不了具體戰術,卻能讓人提高戰略素養和對戰爭的認識,不可不學。
等嚴尤走後,第五倫又好奇詢問輪椅上的揚雄,嚴尤來作甚?
揚雄也不瞞他:“先前匈奴老單于死,新單于不是派了使者來求和親麼?”
“天子派了寧胡閼氏(王昭君)的侄兒、和親侯王歙去迎匈奴使者入常安,朝中對匈奴國策可能會有變化,於是大司馬特地上門諮詢我。”
“匈奴事,問夫子作甚?”
這話揚雄可不愛聽了,拍着輪椅的把手怒道:“你這孺子,真當老夫只知道飲酒作賦?也太小覷我了。且讓你知曉,成哀年間,但凡有匈奴事,成帝、哀帝必召我問對!”
你還是匈奴問題專家?第五倫確實不知道揚雄會這個,他真是塊寶啊。
一旁的侯芭卻是知曉的,說道:“前朝哀帝建平四年(前3年),匈奴單于上書請求來朝。有人說,匈奴單于每次來朝見,都沒有好事,比如宣帝黃龍時、元帝竟寧時,單于南下後,沒過一兩年二帝就駕崩,或許是胡巫使用了厭勝之術。”
“當時哀帝正好患疾,有些害怕,便詢問朝中公卿,彼輩都認爲不必再讓單于入京,反正接待要虛費府帑,且讓他回去罷。”
“可若如此,中原與匈奴的賓屬羈縻必將決裂,恐將導致邊塞戰火再起。當時夫子是黃門郎,上書勸諫,列舉自周秦以來中原與匈奴戰和事例,說服哀帝召還匈奴使者,答應單于來朝。”
說到自己的得意事蹟,揚雄也有些飄飄然:“然也,事後哀帝還賜了老夫帛五十匹,黃金十斤。”
說到這老揚雄卻忽然停了,因爲他記起來,那些錢帛,卻是全用在送兩個早逝的兒子回蜀中安葬上,悲乎。
而且也怪,匈奴單于來朝見後,沒兩年漢哀帝還真駕崩了。
第五倫卻來了興趣:“夫子在奏疏中如何說?想必一定文采斐然。”
“記不清了。”
揚雄明明記得,卻已不想再說。
侯芭笑道:“我倒是將夫子的奏疏抄了留着。”
“快拿來。”
等侯芭將壓箱底的奏疏副本找來後,揚雄靠在輪椅上閉目曬着太陽,第五倫則坐在席上讀了起來。
全文邏輯縝密,引經據典,且對史事極其熟悉精準,不乏真知灼見,堪稱一篇雄文政論。
而當讀到下一段時,第五倫禁不住念出了聲。
“往時嘗屠大宛之城,蹈烏桓之壘,探姑繒之壁,籍蕩姐之場,艾朝鮮之旃,拔南越之旗!”
“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固已犁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雲徹席捲,後無餘災!”
這莫非就是犁庭掃穴的出處?短短數句,強漢極盛時的氣魄破簡而出!
第五倫釋卷道:“夫子,我喜歡這句。”
揚雄閉着眼睛,白鬍須下禁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那是他壯年得志的輝煌時光。
“奏疏上後,也有人來信告訴老夫,說喜愛這一句的氣魄。”
第五倫笑道:“總不會又是國師公吧。”
揚雄搖了搖頭。
第五倫再次猜測:“莫非是那位是斬得郅支單于首級,揚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陳湯校尉?”
“那時候,陳校尉已卒,其實是他的忘年摯友。”
揚雄睜開眼睛,昔日的激情與夢想消散,只剩下落入現實的滿眼悵然:“對待四夷態度,與陳校尉如出一轍之人。”
他語氣悠長地嘆息道:“便是當今皇帝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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