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武這一生中,見證過兩次大漢的建立。
第一回是六年前,在南陽淯水邊的沙灘壇場上,亂糟糟的綠林軍陳列聚會,劉玄半推半就地上了場,這更始皇帝南面而立,接受馬吾等人朝拜,劉玄向來懦弱,見此萬人齊聚的場面,竟羞愧流汗,舉着手支支吾吾,連話都說不順溜了。
當時馬武支持的是劉伯升,見狀頗爲看不起更始,氣憤地對一旁的劉秀低語道:“如此妄一男子也能當皇帝,我看非但伯升比他強,文叔都勝過十倍!”
那會,劉秀只是莞爾一笑,然而一語成讖,綠漢果然是建在沙子的帝國,很快就崩潰四散。而馬武有幸在沛縣泗水亭,又見證了一次大漢復興:這回,登基的人,正是繼承了乃兄志向的劉秀!
和庸碌的劉玄截然相反,建武皇帝劉秀是天生的君主,其手腕足以制約駕羣臣,定都於江都後,曾經召集馬武等人大會,與他們慶功敘談時說:“今日在座者,皆爲列侯將相。然若是無王莽篡漢,至今仍是孝宣子孫在位,朕恐怕只是舂陵一普通宗室,在家務農賣糧,而諸卿不遭此際會,自度爵祿幾何?在做何事?”
那時候,剛剛成爲大司徒的鄧禹率先發言:“臣少嘗學問,可爲一郡文學博士。”
劉秀笑言,說鄧禹作爲大族鄧氏的子弟,志行修整,完全可以做管功績進退的郡功曹嘛。
等終於輪到馬武時,他迫不及待,大着聲音嚷嚷道:“臣下憑武勇,可以當守尉,督捕盜賊!”
豈料劉秀卻點着他笑道:“馬將軍不去當盜賊就已經是萬幸,就算在盛世,也恐爲大盜,不知要殺幾個守尉、亭長。”
不知是因爲那句“你當皇帝都比劉玄好”,還是因爲娶了馬武的妹妹,劉秀對馬武是偏愛的,馬武生性嗜酒,豁達敢言,那一日醉後,他竟在御座前當面折損同僚,評論他人長短,沒有避諱和顧忌,惹得同僚們怒目而視。
換了老祖宗劉邦,估計要暗地裡恨得磨牙了,但劉秀也不怪馬武粗鄙,一直放縱,甚至連馬武醉臥大殿都不以爲忤,反而將毯子披到了他的身上。
馬武心裡感激,但這毯子似乎有些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痛感猛地恢復,馬武驚醒過來,身上幾乎無處不痛,從額頭到腿腳滿是傷口,最嚴重的是那根穿透他腹部的利箭,這是六石弩的傑作,自破損的甲衣缺口扎入,腹中的內臟肯定被攪得一團糟,血依然沒止住,隨着擔架移動,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這時候,馬武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綁在一副擔架上,由人擡着向前,難怪夢裡都那麼緊,轉頭望向左右,所見盡是悽慘倒斃的屍骸,炎炎漢旗燒了一半,沉淪於污泥之中,被魏兵踐踏在腳下。
馬武想起來了,他奉鄧禹之命向西進軍,卻遭到敵人兩倍兵力圍困,而後幾度試圖突圍,都未能得逞——敵人有上千騎兵,短距離內,他們靠兩條腿能怎麼跑?
而後來,岑彭收拾完鄧禹,揮師返回,將馬武重重包圍,他帶兵戰鬥了一天一夜,終於無法支撐,親衛死盡,趕在馬武自刎前,魏兵一擁而上將他擒獲。
“馬將軍醒了?”
一個寬大的臉龐湊了過來,是擒獲馬武的魏將,他心情極好,低頭看着馬武笑:“將軍不認識我,其實我也曾在綠林中效命過。”
此人正是魏軍校尉於匡,乃南陽析縣人,做山賊起家,劉伯升徵關中時加入,但隨着漢軍敗績,立刻脫離了綠林,轉投第五倫,和其他綠林降兵一起,隸屬於岑彭,又打回了南邊。
於匡投魏後,最大的業績,就是曾護送過馮衍這傢伙入蜀,但如今馮衍和岑將軍鬧掰了,這份經歷對他而言,是負業績。
豈料上天作美,讓於匡接到了堵截馬武的任務,竟在無數搶功的“兄弟部隊”插手下,依然捉住了他,此人是漢皇劉秀的妻兄,東漢核心人物之一,漢魏交戰以來,被擒的最高級別將軍!
“聽說將軍過去是賊,我也是賊,後來將軍效命綠林,我亦然。”
於匡反勸起馬武來:“如今不幸被俘,馬將軍不是與岑將軍有舊麼?若願投魏,我朝大門依然敞開!”
馬武卻作重傷氣息微弱狀,讓於匡湊近來,豈料竟忽然雙目圓瞪,張口咬住於匡耳朵,死命扯下一角,於匡頭上頓時鮮血淋漓!
馬武唾了一口血唾沫,大罵道:“乃公縱爲盜,也是大盜,又豈是你這等小賊能比的?”
然後就猛地掙扎,這混亂,導致擡擔架的士卒脫手,馬武面朝下,狠狠摔在地上,結果就是,使得那枚插入腹中扎得更深,後背也浸透出大量鮮血!
等到岑彭終於見到這位“故人”時,馬武的傷勢更重,他失血過多,臟器破損,又昏了過去,蒼白的嘴脣裡只喃喃念着:“死亦爲漢鬼……”
岑彭嘆了口氣,令魏兵用冷水潑醒他。
馬武睜開眼睛,看到被校尉羣吏如衆星捧月,以勝利者姿態居高臨下看着他的岑彭時,晃了晃頭才辨認出來,只冷笑着罵了一句:“岑君然,早知今日,當初在宛城,伯升大王便不該寬赦汝!”
五年多前新朝覆滅,岑彭坐困南陽,無奈之下,只能奉嚴尤遺命降漢。豈料嚴尤想讓他活,自己也已存死志,那一日,岑彭匆匆安葬了自盡的嚴伯石後,帶着部下在宛城門前跪迎“王師”。
進來的是一羣衣裳五花八門的軍隊,入宛第一件事是大搶特搶,唯劉伯升部下軍紀尚可,而馬武、王常等輩,都與他一同入城,接受了岑彭的降服。
然而今日,勝敗異勢了。
“馬將軍。”
岑彭聽說過馬武性情,知道他絕無降意,只低聲說到:“待君到了黃泉,見到伯升,請代我告訴他一句話。”
“岑彭確實曾受伯升不殺之恩,但遠不如嚴公伯石之師恩,大魏天子之君恩。伯升生前,岑彭並無半分對不起他的地方,但要談報恩亦算不上,此生誓爲吾皇滅漢,伯升的恩義,只能來世再報了!”
“彭素知馬將軍忠勇,今日便送君上路!”
言罷,岑彭伸出手,握住了馬武扎入腹部那枚箭,馬武死死捏住他的手腕,但良久後,還是鬆開了。
馬武眼中,是不屈,亦是看淡了生死的坦然:“也罷,死在岑君然手中,好過辱於獄吏小卒。”
隨着岑彭拔出利箭,馬武的傷勢更重,大出血下,胸中那股氣也泄了,但馬武仍一聲不吭,只是眼中的怒意、光芒隨着鮮血流出而慢慢減弱,直至徹底消失。
曾經的綠林大寇,變成了一具死物。
“尋找上好棺木安置,天氣熱,恐怕送不回湖陽,就在樊城附近葬了罷,立把劍,寫上‘綠林大寇馬武之墓’。”
岑彭給了敵人最後的體面,擦着手上血跡,隨着馬武死去,漢水以北的戰事也徹底告終,鄧禹僅以身免,萬餘大軍覆滅在岑彭手上,漢軍總兵力的八分之一直接沒了。這是他歸魏以來,從來沒打過的大勝!
“總算不負陛下重託。”
岑彭仰頭看着雨後晴朗的天空,他的用兵之法,是跟着嚴尤南征時學的,恰恰是在這片山水上,聆聽嚴公教誨,受益匪淺。
“嚴師,看到了麼?”
岑彭只暗暗感慨:“弟子,又勝了漢兵一仗!劉秀,再折一員綠林大將!”
然而,戰爭遠沒到結束的時候,不等岑彭這邊慶祝勝利,就接到了來自漢水南岸大營的急報:
“漢將馮異猛攻南山口,我軍已折兩校尉,只能持守勢,任農令說,還望岑將軍了結江北事後,速來檀溪主持大局!”
……
當岑彭再度踏上連接漢水的浮橋時,已不似前時那般倉促,他坐騎的馬蹄頗爲從容。
身後剛剛打完大仗,正在休整收拾戰爭看守戰俘的部隊;那些來不及眯一覺,就又得跟隨岑彭轉戰江南的精銳;守備浮橋,站在兩側的輜重兵;乃至於江南對他的到來翹首以盼的大軍……
所有人看向岑彭的目光都充滿了憧憬和盲目的信任,過去幾個月,荊襄魏軍一直惴惴不安,畢竟岑彭預先佈下的棋子,連偏將、校尉都看不透,更別說普通小卒了。
但如今,岑彭卻一戰覆滅萬餘漢軍,聽說還斬殺了劉秀的外戚,即便漢軍主力仍在南邊,但已無人懷疑,岑彭定會輕易戰勝他們!
但岑彭心中卻沒有這份樂觀,他已經安排江南大營固守等待,拖住馮異即可,怎麼還會大敗,甚至被斬了兩校尉,折兵數千呢?
剛到南岸,岑彭就見到了火急火燎的任光本人,告知了他具體情況。
“就在今早,漢軍鄧禹部覆滅的消息傳來後,馮異那邊或也知曉,遂從南山口倉皇撤退,山口營壘偏將、校尉爲將軍勝利激勵,遂不顧前令,發輕兵追擊,我阻止不及。不料才追了半個時辰,竟被岑彭在南山頸口設伏,損兵折將……”
聽完詳細戰況後,岑彭這才知道,這馮異,竟來了出反埋伏,將不利於進軍的“甕口”變成了伏擊點。
“如今戰況如何?”
“馮異得手後,立刻猛攻山口,兩營陷落,眼下其兵鋒已逼近檀溪大營”任光也沒有太過慌亂,地利還在他們這邊,岑彭歸來後,所有人都對戰爭充滿了信心,馮異敢突入襄陽盆地,必遭痛擊。
跑了個鄧禹,擒斬個馮異,擴大勝利局面,也能抹掉小小失利的瑕疵。
然而,岑彭聽說馮異竟猛攻猛打,一副非要殺進來爲馬武報仇的架勢,卻嘆了口氣。
“此乃馮異之計也,猛攻南山的只是其偏師,馮異本人,定已將後隊變爲前隊,向南撤退了!”
眼看這場狩獵剛開始就要結束,岑彭只遺憾地扼腕數起自己的獵物們來:
“‘馬鹿’雖死,‘犀兕’卻已水遁,連這株‘大樹’,也長出腳來,要跳出陷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