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漢水的另一側,鄧禹也在擡頭看着天象,憂心忡忡。
“昨夜明明是星光滿天,今日卻風雲色變。”
鄧禹雖然賭劉秀之策,賭自己的軍事能力,卻並沒將賭注放在對手的愚蠢上,岑彭是一個值得敬重的對手,這兩字絕對安不到他頭上,樊城作爲魏軍屯糧之所,安得無備?駐軍起碼數千,又有新近抵達的部隊。
然而鄧禹打的就是他們新至,與舊軍配合無當,內心忐忑,故而目標不在堅硬的樊城,而在於樊城堤壩外的碼頭,以及與襄陽連接的浮橋。
故鄧禹令人從林地中收集松脂,後續部隊背上背的不是乾糧,而是束草負薪。
半日前在漢水支流邊與鄧禹匯合的漢將馬武縱馬而來,他上個月奉馮異之命,在蔡陽、舂陵到處亂打,一直打到老家湖陽,在南陽東南繞了一大圈,但岑彭卻一副放棄邊角的態度,對馬武不搭不理,就在馬武一怒之下要去進攻宛城時,卻驚聞第五倫親來坐鎮……
原本搖搖晃晃的南陽局勢,一下子因魏皇到來穩住了,馬武也發現,在南陽發動羣衆反魏不太容易,豪強多被赤眉肅清,魏軍繼承了這種現狀,泥腿子們得了點實惠,又有魏國軍、官撐腰,是真的要造豪強老爺的反了!
於是馬武只能折返回來,恰逢鄧禹派人傳訊,遂合二而一。
但馬武對鄧禹的計劃,卻頗有微詞,也指着這鬼天氣,疑惑地說道:“鄧司徒,天陰欲雨,汝這火攻能否湊效?”
什麼我這火攻?鄧禹知道馬武等綠林老將,對馮異還算敬重,但對自己,是不太服氣的,而其麾下的校尉們,對鄧禹這個年輕小將領銜奇兵,也頗有疑慮——哪怕他從柴桑將他們一路帶來妥妥帖帖,但真正的戰鬥,與能打理好行軍是不同的。
箭已出弦,現在退的話,會害慘了馮異,鄧禹也只能堅持道:“南陽天氣經常如此,往往終日陰鬱,這時候反而會颳起風來,火仗風勢,說不定會燒得更猛。”
好了,這會他又得再賭一事:這雨下不下來。
爲了安撫衆人,鄧禹還不得不利用從小的“聖童”人設,搞一點他自己都不太信的迷信,神秘地說道:“我昨日仰觀天象,見衆星朗列,太白逆行,侵犯牛、鬥之分,此在兵陰陽家中,乃是劫掠有成之兆,宜襲營。”
劉秀直篤信讖緯,不管是真話假話,這一套在漢軍中還真的挺流行,只不似河北劉子輿那般誇張罷了。
鄧禹又看向依然遲疑的馬武,用上了慫恿之法,故意道:“我離開柴桑前,陛下常言,馬武雖曾自述駑怯而無方略,然而武實有大勇!在淮陽王(更始皇帝)當政時常爲將,習兵,與汝等這些掾史絕不相同!”
這句話,劉秀確實對馬武說過,如今鄧禹是自降身價,以文官掾史自居,承認馬武的資歷的能力。
他繼續道:“想當初,將軍帶部衆奔赴協助陛下,便碰上與赤眉交戰,誘敵之兵遭受大挫,眼看引誘不成反要遭到全殲,是將軍獨殿後軍,竟不退反進,一舉攻破敵軍追兵,故將軍封侯,非以外戚之蔭,而是實打實的軍功!”
“後來彭城決戰,將軍常爲前鋒,力戰向前,諸將都引軍相隨,陛下與我都認爲,義勇冠三軍者,馬公是也!”
馬武是個粗人,這一席話讓他心花怒放,看鄧禹也順眼了許多。
鄧禹遊說人的功底不弱,繼續道:“皇漢興廢,在此一戰,若能成,你我皆可功略蓋於天地,鄧禹敢請將軍爲前鋒,爲我奪取樊城碼頭,馬將軍,還衝得動麼?”
“當然!”
馬武握緊了手中的長戟:“僞魏皇帝有外戚馬援,戰功彪炳,得叫天下知道,南馬亦不遜色於北馬!”
……
入夜時分,隨着天上的烏雲繼續彙集,風果然變得更大,吹得魏軍旌旗完全鋪開,也吹得連接漢水南北的浮橋搖搖晃晃,使得正在渡江的岑彭也只能下馬步行,甚至差點踏錯步落入兩船之中。
“將軍小心!”
士卒們連忙攙住,就在他們勸說夜黑風大,還是慢點走時,岑彭卻甩開他們:“慢一刻,樊城就多一分危險。”
他們已經將浮橋走過了大半,擡頭望去,營火映得樊城那綿長的堤壩遙遙在望,猶如一條長龍的脊背,正是它擋住了漢水日夜不息的衝擊,並造就了一個船隻得以庇護的碼頭。
但堤壩卻擋不住來自陸上的襲擊。
又走了十餘步,從東北往西南刮的風吹來了一陣陣喧鬧與驚呼,接着是刀劍碰撞的聲響,它們最初並不大,很容易被水流聲掩蓋,但岑彭卻聽到了。
“千里鏡!”
追隨岑彭的衆人定住了腳步,他們的將軍站在晃晃悠悠的浮橋上,手持皇帝親賜的千里鏡望向對岸碼頭,確實是發生了戰鬥,一陣火箭劃過夜空,拉出道道光痕,第一座木營房應聲着火,接着是第二座,倒塌的帳篷冒出火舌。
“快!”
岑彭只來得及說出這個字,就重新上馬,在浮橋上開始奔跑起來,親隨們緊跟其後,雖然有斥候監視者漢軍一舉一動,但往返彙報仍會有偏差、延遲,北岸漢軍的行動,比岑彭預料中快了至少兩個時辰!
馬兒在顛簸的浮橋上狂奔了上百步,岑彭遇到了他派去樊城傳令的親信,正滿臉惶恐地往南狂奔,雙方差點撞上,勒馬停下後,他纔看清了自己的將軍,忙稟報道:
“岑將軍,樊城碼頭遭襲!”
原來,鄧禹與馬武分工,鄧司徒率衆多打火把,造成千軍萬馬的假象,逼近看住樊城守軍,在城東、南擺開了陣勢,能在夜裡擺出勉強能看的陣勢,足見鄧禹確實精通兵法。
而馬武則對碼頭髮動了猛攻。
岑彭追問:“碼頭營地衆人還未撤走?”
“本欲奉將軍之命離開,留一座空營,然漢軍來得太快……”
離他們不遠處,悽慘的叫聲響徹北岸,已經能反過來蓋住流水之音。
岸上正在血戰,岑彭顧不上多言,只繼續帶人縱馬疾走,好在他們終於趕在漢軍攻到這裡前,踏上了厚實的陸地,在浮橋晃盪許久,親隨們的腿都是軟的,從未感覺地面如此踏實。
接應岑彭的人焦急地等在這裡,碼頭營地是臨時構築的木寨,已經完全被漢軍攻入。
如今組織反擊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這裡本就是岑彭打算拋給漢軍的誘餌,他遂當機立斷:“不進營地了,繞着從西走!”
當他們往西馳騁時,隔着厚實的木牆,踩在地面上的隆隆馬蹄,幾乎被營內的廝殺吼叫所掩蓋,有親隨不忍,追着岑彭道:“將軍,來不及走的士卒還在死戰,若是吾等去助彼輩一陣……”
聽着那些慘呼,岑彭心中亦如刀割,樊城魏軍分屬兩個系統:岑彭的留守部隊、任光帶來的輜重兵,輜重兵在樊城下紮營,早得了岑彭命令,輕易不會出來給鄧禹機會。
但碼頭的士卒,多是岑彭嫡系,每個堅持戰鬥的人都是岑彭的好兵,如同在焚燒他的頭髮鬍鬚一般,每一根都與皮膚血肉相連,火辣辣的疼!
然而,縱心中哀痛,岑彭卻一言不發。
“我需要的是整場戰役的勝利,而不是無關緊要的戰鬥!”
他們已經繞過了營地,這時候回過頭的話,能看到戰鬥已接近尾聲,不少地方燃起了大火,能望見許多黑影在火焰間移動,漢軍鐵甲閃爍橙光,而魏軍潰兵在往外狂奔,還有不少人葬身營壘。
部分漢軍殺紅了眼,追趕不休,但他們很快撤了回去,顯然,對方目標不在殺傷,而在毀掉碼頭和浮橋,這將切斷南北聯絡,劇烈動搖魏軍的士氣。
然而,碼頭距離城郭,尚有四里之遙,鄧禹的大軍攔在了樊城、碼頭之間,導致東門、南門皆不可去,而附近又有不少漢軍斥候遊騎。當然,魏軍也有,其中不乏奉命接應岑彭的人,但隨着漢軍的猛攻,他們與敵人遭遇,在夜色裡雜亂地戰鬥,早就無法一一尋到了。
岑彭帶着親隨數十騎狂奔,儘管滅掉了火把,都披着蓑衣,頭上戴着斗笠,掩蓋了服飾身份,但依然吸引了一股漢軍遊騎的注意力,並以爲是碼頭營地的某個“校尉”在逃跑,他們開始嘗試追擊。
不用岑彭下達命令,一隊親衛放慢了馬速,調頭迎敵,只來得及在風中留下了一句:
“將軍保重!”
岑彭只能聽到那些參差不齊的怒吼,以及他們衝向敵人後的刀劍對撞,馬匹嘶鳴,金鐵相交的尖銳響動,然後是痛呼與慘叫,卻不知究竟是誰活到了最後。
接下來的四里路程,每每遇敵阻攔,岑彭的一部分親衛就會主動斷後,留下了一句句祝福。
“鎮南將軍此役必勝!”
耳朵被夜風吹得發冷,鼻子和眼眶卻熱乎乎的,但岑彭始終沒有回過一次頭,他知道自己的使命。
也不知是幾時幾刻,岑彭衝到了樊城西門外的魏軍留守部隊大營:樊城太小,裝不下萬餘人,任光帶來的輜重部隊只能在城外紮營,這裡的營壘倒是頗爲堅固,堪稱小城,這裡的部隊奉命堅守不出,坐看碼頭的同僚大敗,士氣低落,流言蜚語到處飛傳。
每個人都憂心忡忡。
每個人都惶恐不安。
軍心將亂,鄧禹與馮異的計劃,似乎只差一點就成功了。
“鄧禹敗了。”
在陰雲密佈的天空終於在憋不住,傾盆大雨灑下時,岑彭也通過兵符進入營中。
他解下蓑衣,扔掉斗笠,從沒剩下幾個的隨從手中,接過並戴上了自己那醒目的將軍頭盔,驕傲的鶡鳥尾高高揚起,讓每個人都看到自己!
不止是因爲這場雨。
“還因爲,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