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隸洛陽城中,坐着一個病怏怏的老人,昔日還算仙風道骨的容顏光彩不再,皮膚呈現出冷灰蠟黃般的色澤,來看他的醫者都說,劉歆大概是活不到秋天了。
但他好歹還能坐立自如,不至於全躺在榻上,嗜書如命的新朝國師哪怕時日無多,卻也仍在堅持讀書。可惜老眼昏花,再明亮的燭火也看不清竹簡上的字跡,只好讓他的弟子,那位披露“王莽尚在人世”的魏諫議大夫鄭興念給自己聽。
不過,對控制中原的魏國而言,劉歆並非客人,而是王莽爲惡天下的“從犯”,他能看到的書籍有限。但有一類文章,第五倫卻隔着老遠下詔書,讓人整理好,一卷卷給劉歆送來。
鄭興還算有點良心,面對詔令,只免冠稽首:“此舉有違師徒之義,興萬不能念。”
沒關係,空閒的小郎官多得是,於是劉歆就聽到了一篇篇前年文官考試的命題作文,題爲《漢家氣數已盡》,甲榜前十的文章,都叫劉歆聽了個遍,名義上是希望老劉歆點評一下後進的文章,實則是讓他這個復漢派最鐵桿的遺老,來感受一下“時代已變”的事實。
劉歆倒也不氣,像他這樣的大文學家,罵人都是不吐髒字的,聽罷杜篤文章後,評價是:“辭藻華而不實,欲效揚子云文風以討好皇帝,實乃東施效顰。”
聽到排位第二的伏隆時,劉歆則道:“雖欲引經據典,然章句古板,盡是說教。”
劉歆博學與經術勝過揚雄,文章則不如他,但也是天下排號前三的筆桿子,評價起來自然頗有底氣。但他的批評集中在章句典故上,對各篇實際的內容,卻避而不談。
如此幾日,隨着洛陽天氣越來越熱,劉歆病情加重,醫者對他壽命的預期,已經從“初秋”,縮短到了“盛夏”。
劉歆編撰完山海經後,對神仙方術興趣濃厚,經常搞些神神叨叨的事,或設土龍求雨,或煉丹以求長壽,而現在,他倒是對死亡不再抗拒,淡淡地說道:“能死在洛陽,倒也不錯。”
劉歆祖籍的家鄉是楚地彭城,長大成人的故鄉是長安,然而他精神上的故鄉,和大多數漢儒一樣,實在洛陽。
儘管漢朝因軍事政治的原因定都長安,但每過幾十年,儒臣都要老生常談一番“遷都洛陽”的倡議,方便漕運等事不過是細枝末節,真正的原因是,他們篤信這裡乃天下之中,是周公建立的城市,承載了周公改制的理想主義。繼承了秦朝霸道殘餘的漢家,遷於洛陽後,才能徹底擁抱王道,永世延祚。
所以王莽上臺後,與劉歆一拍即合,這都城差點就遷了。
但劉歆也有遺憾,他心心念念想見第五倫最後一面,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後,劉歆頗爲焦急:“魏皇何時能回?”
然而反覆詢問郎官,得到的都是模棱兩可的迴應。
這一日,劉歆服了藥,照常躺在涼蓆上昏睡,模模糊糊間,卻聽到外頭有說話和腳步聲,有個拄着鳩杖,邁着蹣跚步伐的人走了進來,接着是鄭興的一陣驚呼。
“田翁……陛……你……”
等劉歆翻起來看清來人白髮下的容貌後,卻沒有驚呼愕然,反而陷入了久久的緘默,過了好久,才嘆了口氣。
“王巨君,汝怎還沒死。”
倒是王莽反應大些,他坐在劉歆對面,仍舊像見第五倫時一樣,指着劉歆鼻子罵道:
“劉子駿,叛臣!”
……
第五倫似乎很喜歡這種相愛相殺的名場面,藉口要收集審判王莽的“證詞”,照舊令郎官對兩人的對話加以記錄。
對劉歆,王莽有無窮的怒火,不止因劉歆籌劃了顛覆他統治的陰謀,更因爲,二人年輕時便志同道合,約定要一起開創新的時代。等到他們終於掌握權力,草創新朝時,劉歆也參與謀劃,設計政策。
然而,劉歆最終卻在王莽最需要協助的時候,回到了“復漢”的老路上,這不僅是對王莽個人的不忠,更是對他們所做復古事業的背叛!
即便王莽經歷大起大落,也敢於承認當年失誤,甚至看淡了舊臣的反覆,但唯獨對此事,他依然耿耿於懷。
所以他將第五倫視爲“逆”,將劉歆視爲“叛”,後者比前者更傷老王莽的心。
但劉歆卻不吃這一套,只冷笑道:“孟子有言,愛他人而得不到他人親近,便應反思自己仁愛是否足夠;治人而不得其治,便應反問自己才智是否足夠;但凡所行未能得到預期之效,都應反求諸己,故《詩》有言,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王巨君,汝只怪世人謀逆、背叛,是否應先求諸己過?想想汝究竟鑄下了何等大錯?才惹得衆叛親離?”
劉歆全然沒了爲人臣時最後那幾年的膽小唯諾,反而恢復了初與王莽相識辯經時的咄咄逼人,寸步不讓,這讓王莽不知是該更怒,還是該欣慰,但他還真的默然不言許久,反省後道:“汝莫非是在恨,予殺了汝二子一女?”
但劉歆的子女們,捲入了謀反啊,按理說應該殺劉歆全家的,但王莽每次都念在舊情上,保住了老劉歆,如是兩次,意思是,自己還寬赦錯了?
不提此事還好,一提逝去的愛子、愛女,劉歆眼前就浮現出她們的音容笑貌。尤其是最疼愛的小女兒,劉歆當年帶她觀星時的可愛好奇模樣歷歷在目,豈料最終會因此而引禍!
她們的死,就像是在割劉歆的心頭肉,就算被王莽“赦免”,但在劉歆看來,這彷彿是一場酷刑。
這些事,劉歆當然恨,但他最後卻撫膺道:“王巨君,吾最深恨者,乃是汝竟惡毒到屠戮骨肉,殺了太子!”
王莽的太子王臨,不但是劉歆的女婿,還是劉歆的弟子、學生,在發現王莽越發癲狂後,劉歆將希望寄託在王臨身上。覺得若王莽退位,王臨即位,自己上臺主政,或許還能挽救這衰敗的世道。然而王莽忽然以莫名的罪將王臨處死,這讓劉歆徹底絕望。
於是閉門自保的劉歆開始反思,最終認定了一件事。
“劉歆是有大錯。”
劉歆站起身來,指着王莽道:“錯在不該助汝顛覆漢家!”
“二十年前,大漢雖有七亡七死,民不聊生,然而還未到秦末覆亡之狀,社稷尚有挽救之機。”
“朝野衆人,無不期盼一位賢人,再現昭宣中興。當時汝潔身自好,清廉好儒,與王氏五侯絕然不同,躋身朝堂後,更加禮賢下士,身爲外戚子弟,卻儼然以清流首領自居,與哀帝及丁、傅外戚相抗。重新執政後,又口口聲聲要做周公,匡扶漢室!”
“汝騙了天下人,也騙了我。”
劉歆雖然是宗室,但他們一家因爲抨擊朝政太尖銳,在朝廷裡混得不好,更因學術鬥爭,而遭五經博士排擠。
是王莽給了劉歆躋身三公九卿的機會,只要拉住王莽的手,就能輕鬆登上權力巔峰,而王莽又幫他們古文經壓倒新文經,這讓劉歆感激涕零。
但一切,終究是錯付了。
劉歆自嘲道:“吾父希望剷除外戚以固漢室,而我卻被片葉蒙了雙目,攀附於汝,結果是開門而揖盜,汝想做的不是周公,而是虞舜……”
王莽搖頭,心中暗道:“那是過去,予現在,只想做孔子那樣的素王……”
當然,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當王莽禪代歧途暴露後,劉歆雖然內懼,卻已經被綁到了王莽的船上,只能咬着牙走到黑了。
越往後,劉歆就越後悔,早知如此,當年就應該一門心思做學問,便不會愧對祖宗,兒女們也不至於於權力牽扯太深,落得如此下場。
但留在書齋,就能好麼?看看揚雄吧,癡情文章,不問政事,最終還不是被王莽底下的小人給逼死了!
歸根結底,還是王巨君的錯!
所以,劉歆需要糾正最初的錯誤。
“我一手助汝建立新室,也當一手將這僞朝毀掉,讓天下,重新迴歸漢制正道。”
爛都是比出來的,在經歷過這個時代的衆人來說,哪怕漢末的黑暗,也比新朝的混亂要好啊!
眼看劉歆竟對“背叛”他們的事業毫無愧疚之心,王莽只握緊了鳩杖。
“劉子駿,當真是越活越不濟,汝乃寧守父女小情、族姓小忠,而忘天下大道乎?”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二人就陷入了相互指摘的循環中,他們太瞭解對方,相互揭着過去的黑料。劉歆唾罵王莽背信棄義,虛僞好名,王莽則斥劉歆文章花團錦簇,實則治國無能,輔佐自己時,從古文裡鼓搗出的“五均六筦”制度,乃是造成天下大混亂的元兇之一。
他們都是大儒,吵起架來引經據典,以至罵戰頗爲冗長,且誰也說服不料誰。
等二人吵得口乾舌燥時,記錄的人換了一批,室外又響起了一陣清脆的掌聲。
走進來的還是第五倫,笑着拊掌道:“二位之辯,當真精彩。”
第五倫一句話總結了二人的關係:“但去除各類引經據典,繁瑣章句外,真像是一對老夫妻,從相愛到相厭相恨,離異多年後再見,復又相互指責,無非一人說‘劉歆誤我’,另一人則反覆說‘王莽騙我’。”
“二位皆乃禍亂天下的主犯、從犯,所說皆是毫無新意的話,這認罪態度,很有問題!”
第五倫朝大眼瞪小眼的二老道:“故而,還是得讓我這後生,來替二位追本溯源,將對錯稍稍理順。”
言罷,第五倫才與微顫着過來,要與自己相見說話的劉歆再作揖,放緩和了語氣:“劉公,久違了。”
二人是有故交的,劉歆是第五倫老師揚雄的好友,當初在長安,多次蒙其相助。
而劉歆從涼州一路跑到洛陽,數次從病痛裡撐到現在,也是因爲心中有話要對第五倫說。
但第五倫做事,一向是先公後私,很快又肅然道:“劉公,這一次,我要站在王翁一邊!”
王莽本以爲又要像在樊崇面前一樣,遭第五倫一頓批鬥,而西來洛陽的一路上,第五倫的諷刺與冷嘲,他也聽夠了,聞言頓時愕然,今天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卻聽第五倫道:“依我看,十多年前,新室代漢,乃大勢所趨,合乎天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