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篤作爲文官考試甲榜第一名,是少有被魏王留在身邊而未曾下放實習的郎官,作爲第二代御用文人。
夏至這天,他被頗爲賞識自己的王隆安排了一項任務。
“今日大王邀約池陽人入宮,與百官一同嘗麥,季雅可要好好寫下來,最好能作篇賦,三日內交上來……”
杜篤文學最佳,知道這是自己的機會,立刻道:“下吏今日之內便能作出文章!”
“我就知道,季雅乃是快手,那便等着看你的佳作。”王隆稱奇,也顧不得與他細細分說,便忙着主持典禮去了。
嘗麥有兩個儀式,其一是帶着新鮮的麥子前往寢廟薦祭,然後與滿朝公卿嘗食新麥,和百姓分享這收穫的喜悅。
寢廟的典禮不足道哉,新奇的是之後的食麥環節,以往一般是將新收的麥粒煮熟,然後用麥秸編制的小笊籬,在湯水中撈麥粒吃,味道可想而知。
但今日魏王在宮中弄了全面宴,盡是提前幾天磨了的麥面發好,最終制出的食物種類繁多。
比如魏王讓人制了“蒸餅”,在蒸籠上熱氣騰騰,一層疊一層,刷了豆沙,入口酥軟,連年邁的王祖父第五霸也挺愛吃。
這些餅類給了杜篤靈感,抽空便提筆在紙上寫下了開篇:
“逸周書《嘗麥》有云,孟夏,王初祈禱於宗廟,乃嘗麥於太祖。朝事之籩,煮麥爲麷(fēng)。《內則》諸饌不設餅。然則雖雲食麥而未有餅。餅之作也,其來近矣。”
“玄冬猛寒,清晨之會。涕凍鼻中,霜成口外。充虛解戰,湯餅爲最。”
他追溯起“餅”這種吃食的由來,至少漢武時,本土的湯餅和異域的胡餅就出現了。
然而當時宿麥雖然推廣,但常有人認爲,麥秋種夏熟,受四時氣足,有微毒,所以要用完整的小麥粒以水煮熟之後連湯帶水一併食用,才能解毒。若是磨碎加工成餅來吃,就會導致中毒病狂,乃至死亡!
餅類能從胡人、貧民的吃食登堂入室,還是靠了漢宣帝,劉病已微末時愛食湯餅,傳說但凡他去過的店肆,之後生意還會頗爲火爆,被視爲劉病已註定要做天子的德瑞證據。
但魏王在宮裡讓庖廚給衆人當面展示的食物,比面片一般的湯餅更具美感。
這是被魏王稱之爲“麪條”的食物,來自第五里的家廚如今變成了御廚,奮力在俎臺上擀麪,不斷揉捏變形,又被他拉扯成細條狀。
麥面是黃的,但在文人杜篤筆下,卻變成了:“塵飛雪白,膠黏筋道,面彌離於指端,手縈迴而交錯。”
等到面擀好後,往鼎中一放,杜篤過去一瞧,卻見面條在沸騰的水中滾動翻騰,遂寫爲:“於是火盛湯涌,猛氣蒸作,弱如春綿,白如秋練”。
噪子也早就做好了,當雍人將其端上來時,杜篤甚至看到跟着魏王,堅持一個月沒吃肉的少府宋弘,居然砸了一下嘴。
等到面熟之後,撈起盛在碗中,均勻放上一勺噪子,撒點蔥花,再放些許椒蘭、和鹽漉豉調味。
杜篤也得了一碗,嘗試着吸了幾口後,眼前一亮,下一句要怎麼寫,他心裡也有定數了。
“肉則羊膀豕脅,脂膚相半。”
“氣勃鬱以揚布,香飛散而遠遍。”
“行人失涎於下風,童僕空嚼而斜眄!”
還有與蒸餅類似,卻加了肉餡的“包子”,也是放在釜中水煮,但也有韭菜肉餡的“餃子”,簡單的面,就這樣被做出了許多花樣來,至於做法不必贅言。
如果說初食尚有些許芥蒂,在硬着頭皮嘗試後,就很難對面條、包子、餃子生出惡感來。羣臣與參與的吏民都飽腹而歸,讚不絕口。
杜篤將今日所見所聞都用文藝的手法寫入賦中,但最後卻覺得缺了點什麼。
對了,得昇華!
“昔有燧人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熟食。”
“伊尹出身庖廚,以鼎鑊之術相商湯。”
“老子云,治大國如烹小鮮!”
杜篤將第五倫修水磨坊,發明新吃法與三位聖人相比擬,認爲魏王不是爲了自己享受,而是憐惜百姓食麥飯難以下嚥,故作此物。
收筆後,杜篤將其命名爲《嘗麥賦》,旋即奉與魏王。
第五倫當面稱讚了杜篤有急思捷才,又在事後對王隆道:“先前只覺得杜篤的文章,除了繁瑣典故詞句,內容空洞,乃是夫子晚年批評的‘辭人之賦麗以淫’。但今日此賦有長進,已經到了‘詩人之賦麗以則’,總算有些實在內容了。”
然而魏王又拍着飽餐後的肚子笑道:“但他還是說錯了,餘讓人做這麼多面食,就是爲了享受啊。”
吃了一個月苜蓿就夠他受的了,痛定思痛後,第五倫覺得,就算要在秋收前帶頭吃麥,咱也弄點麪食,別來難嚥的麥飯了。
可儘管已經磨得很細,但面質依然比後世粗糙許多,就像在嚼粗糧,與他想象中差距很大。
而平民百姓要想頓頓吃上今天這樣的食物?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第五倫估摸着,自己活着的時候,能將國家治理到讓庶民逢年過節有閒暇和條件吃一頓餃子就不錯了……
那第五倫不惜花費勞力,廣修水磨坊,將公家麥子曬乾脫殼後磨成面,圖什麼?
很簡單,就三個字。
“制軍糧!”
……
有一種麪食,參與嘗麥儀式的百官和吏民沒機會吃到。
未央宮中,專門負責膳食的太官官署院子裡,架起了大竈,上面架着大鍋,身強力壯的兵卒抄着鐵鏟,在反覆攪拌鍋中的東西。
卻是磨好的麥面,與豆粉混合,不加水,只用凝固的豬油在鍋底抹一圈,然後將麪粉放鍋裡開炒。
竈火不算旺,但抄鏟的兵士依然熱得夠嗆,炒一會就得換個人繼續,否則很容易糊掉——也不怕笑話,剛開始時沒經驗,已經糊過好幾鍋了。
等到不停翻炒大約一刻,炒麪散發出香味,目測差不多了,便出鍋盛放好,庖廚託着一碗來到旁觀的魏王面前。
炒好的炒麪色澤深黃,第五倫挑了一勺直接吃了一口,不難吃,不過很乾,難以下嚥,若是加入少量水,便可以捏起來吃,多倒點則成稀糊狀。
嘗完原味的炒麪,第五倫又試了試加了鹽巴的,口感更差些,但還是得加。
“將這些炒麪裝在長條布袋中,放置在倉中,看能撐多久不壞。”
若是能保證個把月不變質,那這特製軍糧就算成功了。
夏糧入庫後,這場大饑荒的第一個階段,算是順利過關,第五倫招來專管糧食的任光,對新收的糧食做了以下安排。
“一半留存太倉,好穩定長安東西市糧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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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萬石來不及磨成面的麥子,以漕船由渭水運往河東。”
任光應諾:“大王是要再打一場‘泛舟之役’啊!”
此事發生在春秋時,正值“秦晉之好”的蜜月期,晉國災荒,向秦求救,秦穆公遂派了大量的船隻運載了萬斛糧食,由秦都雍城出發,沿渭水,自西向東五百里水路押運糧食,橫渡黃河以後再改由汾河漕運北上,直達晉都絳城。
當是時,運糧的白帆從秦都到晉都,八百里路途首尾相連,絡繹不絕,史稱“泛舟之役”。
如今絳縣正是東征軍的大本營,在那聚集了三萬大軍,一邊進攻上黨,一面覬覦太原。上黨地形複雜,如今景丹猛攻長子縣,陷入了漫長的攻堅戰,河東糧食吃緊,竇融已經告急,這些麥子正好能解燃眉之急。
“至於剩下的麥子,由各地水磨坊日夜不休,磨成麪粉後,就地架竈炒熟,封存後相繼運往北地、上郡!”
第五倫沒忘記被自己打發去對抗匈奴、胡漢的耿弇,近來胡人也遭了荒,配合胡漢的軍隊,頻繁騷擾西河、上郡,在那種地廣人稀的地區作戰,炒麪配邊塞產的肉乾,若再加幾片乳酪,就是最合適的單兵口糧。
而耿弇也沒讓第五倫失望,夏至剛過,北方就傳來了一個好消息:
“車騎將軍耿伯昭,已略定北地郡,正移師上郡、西河,以御胡虜!”
……
耿弇對北地郡的進攻持續了兩個月,這速度不算慢,畢竟是黃土高原,光趕路就夠磨人了。
好在隴右也遭了饑荒,內部正在整合重組,隗囂性情保守,並未做堅決的反抗,隨着當地兩大家族傅氏、甘氏西逃,整個北地郡也正式異幟,歸順了魏王。
聽聞匈奴侵擾西河、上郡的消息後,耿弇立刻帶着主力趕赴,但也留了一支偏師,交給因軍功升官爲“校尉”的蒙澤帶領,前往新秦中。
時隔這麼久,新秦中終於能和關中再度連成一體,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孩子再度回到父親懷抱,蒙澤作爲魏王舊部是頗爲欣喜的。
荒涼的神泉障已過,四周盡是一片荒涼,有時候幾天都看不到一戶人家,只有乾涸的鹽湖和攔着風沙的漢長城陪伴他們。
“汝等以爲新秦中和此處一樣,是邊塞荒涼之地?”
蒙澤經常對部下們誇自己的家鄉:“我家在卑移山下的廉縣,漢時修了許多溝渠,土地膏腴,號稱小關中。新秦中的麥子會比關中晚熟半月,眼下正是一片金黃,等到了那,正好與諸位一起嚐嚐新麥!”
可等蒙澤率軍踏上新秦中的草場時,看到的卻不是當地百姓夾道歡迎魏王的旗幟,而是一羣羣茫然無措的難民,扶老攜幼,聚在富平侯張純的塢堡周圍,面色苦楚,而張純的家僕徒附,正在組織政績。
蒙澤傻了,這情形他是見過的,許多年前,當匈奴人入寇之際,河西幾個縣的百姓也曾聚集在碼頭,逃難而來。
可那一回,他們跟着第五倫麾下的豬突豨勇反擊,一舉將匈奴人趕回沙漠,這之後儘管中原混亂,但新秦中全民皆兵,在長城和烽燧上候望精兵,得以保全新秦中不失,但今日是……
蒙澤在難民中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有他家的鄉黨,他們紛紛過來對蒙澤哭訴道:“蒙君可算回來了!”
“前幾日,匈奴與胡漢兵卒入塞,宣都尉與張公以爲胡人兵衆,遂只讓烽燧長城抵抗,百姓則拋棄家舍,渡河來了東岸。”
“胡虜本不擅長攻城,只恨有盧芳派朔方、五原人協助,如今靈武陷落,上河城失守……”
“廉縣,廉縣呢?”蒙澤大驚,那裡不止有他的父老妻小,還有念念不忘的金色土地,嶄新的麥子正是收割的時節。
“也沒了!”
新秦中人嚎嚎大哭:“大河以西的三個縣,皆已淪陷胡塵!”
聽到家鄉淪落,宗族裡還有不少人沒來得及逃過來時,蒙澤耳邊只剩下嗡嗡聲,旋即勃然大怒。
“好個宣伯虎,我走之前,他口口聲聲說要保境護民!”
蒙澤推開衆人往前走,開始大聲斥罵,尋找宣彪。
但衆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直到老張純聞訊趕來,蒙澤質問宣彪何在時,張純才嘆了口氣。
“胡衆步騎數萬,實在是守不住,而宣都尉爲掩護百姓撤離,帶兵留下拖延,被胡人斷了退路,至今音訊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