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十一月中旬,一天冷過一天,雖然還沒降雪,但不出太陽的時候,氣溫已經逼近零度,冰益壯,地始坼。
陽平(山東莘縣)與東武陽之間,就隔着三十里路,第五倫在對岸的赤眉退兵後,將自己行署移動到這,方便各路兵卒集合,討伐轄區內的五樓賊。
“主公抵達陽平縣,當地著姓皆稽首伏拜,唯獨這王莫一次沒來,反而要讓主公派人去邀約才肯赴宴,真是豈有此理。”
黃長對此憤憤不平,順便一提,隨着第五倫盤子再度做大,他們這羣門下吏對第五倫的稱呼,在黃長帶頭下,都變成了“主公”,都巴巴盼着在第五倫組建的壽良郡府中混個高職呢。
“話不能這麼說。
第五倫卻未見惱怒,起碼錶面上如此,他說道:“這陽平侯王莫,好歹是皇室宗親。”
王家興盛,始於王政君入宮爲後,她的家族就此飛黃騰達,其父被封爲陽平侯,漢成帝時的大司馬大將軍王鳳繼承了這爵位,如今已經傳到第五代,王莫。
論輩分,陽平侯王莫是王莽的遠房侄孫,但和位列四輔三公的王邑、王匡等人不同,新朝建立後,陽平侯一系一直不受重用。又因王莽對宗室管得極嚴,這王莫便索性回了陽平老家之國,樂得做一方土豪。
第五倫進入壽良以來,當地豪右紛紛喜迎王師,唯獨王莫,雖然上半年他的塢堡也被赤眉圍過。可事到如今,竟還自持宗室身份,不肯屈尊去拜訪第五倫。
即便如此,第五倫還是借了縣寺的地盤,設宴相邀,他主要是好奇,在地方上的今朝宗親,其勢力相較於遍地開花的前朝宗室如何?
在宴饗前,第五倫讓人調了地畝圖籍來看,本地小吏指點着那普通人看不懂的圖冊告訴第五倫,哪些田宅是屬於王莫的。
不看不知道,看後第五倫都驚了:“你確定,才三十頃?”
“就是三十頃,在郡縣上的皇室,不論是侯還是伯子,都只有此數,不得超過。”
第五倫都有點可憐王莫了,三千畝地,還沒第五氏最初時多呢,若按地產算,這堂堂陽平侯,其實就是個小地主,跟動輒三四百頃甚至上千頃的河北諸劉相比,簡直是個弟弟。
原來是王莽在自家人裡嚴格執行王田制限田令的結果,這政策雖在全天下難以推廣,可不妨礙王莽在宗親裡做試點,一個個管得死死的,全無前朝王氏五侯時“壞決高都,連竟外杜”的跋扈奢靡,王莽對兒子都動輒打殺,宗親們都戰戰兢兢。
反觀河北諸劉,地連阡陌,甚至架空了郡縣,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不愧是大新,前朝的劍,還真能斬今朝的官。”
不過,大概是壓抑太久的緣故,在上半年遲昭平退走後,陽平侯就開始了瘋狂的佔地,利用自己的宗親侯爵地位,在塢堡周邊大肆圈地,當地人員殘缺的官府敢說他半句,王莫就搬出在常安的一大羣高官貴胄的親戚來壓。
這又與第五倫欲以無主田地作爲公田的計劃相沖。
思索間,外頭高呼:“陽平侯到!”
第五倫起身相迎,卻見王莫二十餘歲年紀,高冠博帶,朝第五倫拱手,還給他帶了禮物。
卻是兩個小侏儒,專在宴饗上表演滑稽百戲的,看來這就是王莫平素在家打發有錢人空虛乏味生活的樂事了。
王莫與第五倫見了禮,瞥眼看到一旁的黃長,奇道:“原來第五公也豢養了侏儒。”
第五倫肅然作色:”陽平侯認錯了,這是我的門下掾,內黃人黃孟高是也。”
王莫瞪大眼睛看着小矮子,又瞧瞧自己身後的兩個小倡優,忍俊不禁,只用袖子掩着笑,說是自己口誤,向黃長道歉,黃長倒是嘿然笑着似不以爲忤,只在心中勃然大怒,整個宴饗中都恨恨看着王莫。
聊了幾句後,第五倫發現,這陽平侯確實是極看不清形勢,第五倫號召壽良諸姓出糧出人一起協防擊賊,王莫竟也想搞特殊,藉口說自己田畝狹小,家中徒附稀少,反過來還要第五倫派人保護他呢!
至於這期間私佔的田,也絕不肯撒手。
第五倫停箸道:“陛下對宗室一向嚴厲,若是陽平侯所作所爲叫京師知道了……”
“此時非同彼時,我已通過大司空向陛下上書。”王莫竟是絲毫不懼,笑道:“依我看,這冀州兗州之所以如此混亂,還是宗室不強之故也,應該效仿古時,封建親戚,以藩屏周,時至今日,是時候重用宗親了!”
這王莫指不定還想和濮陽那服毒的王閎一樣,混個郡大尹呢!
他言語中各種攀龍附鳳,要麼是皇帝陛下每年派人送來幾次賞賜,亦或是大司空王邑多疼自己,畢竟按輩分,他家纔是王家大宗。
如此拎不清,難怪在一衆酒囊飯袋的王家人裡都混不出頭。
第五倫笑眯眯地送走喝得醉醺醺的王莫後,黃長便立刻湊過來了。
“主公,我近來讀莊子《徐無鬼》一篇,頗有心得。”
“夫爲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
言下之意,王莫就是壽良郡中那匹害羣之馬。而且有此人在側,仗着宗室身份,大事小事都能給朝中打小報告,甚至叫五威司命知曉,會讓第五倫沒法放開手腳做事。
但不論黃長如何勸,第五倫都不表態,天才黑,第五倫就表示今日飲酒,不辦公了,打着哈欠下去休憩。
行署每天都要有一位隨行的曹掾當值,今天就輪到了黃長,他仍念着宴會前王莫對自己的羞辱,憤憤難平,心裡想着無數種報復王莫的辦法。
等到天全黑時,被第五倫升爲壽良賊曹掾的第七彪匆匆趕來稟報。
“出事了,陽平侯車駕在回塢堡時遇襲!”
“什麼!”
黃長又驚又喜,這是哪位英雄乾的好事!
第七彪道:”當然是赤眉,有赤眉賊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渡河而來,等我帶人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陽平侯當場死去,徒附十餘人亦多有死傷,目擊者都作證,說看到數十全副武裝,額染褐土的赤眉賊乘夜而來,又摸黑而去,如今整個陽平的駐軍都被髮動起來,搜捕赤眉賊呢。
但這怎麼可能呢?馬援將河防看得嚴嚴實實,就算有小股赤眉泅渡過來,爲何專挑陽平侯下手呢?除非……
黃長一個激靈,看向第五倫那緊閉的寢門,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只是提個意見,豈料主公宴會還沒結束,覺得王莫不可相與後,就直接安排人動手了!
而痛擊友軍這種事,第七彪早在新秦中時,就幫第五倫幹過不少,真是駕輕就熟。
等二人輕輕叩響第五倫寢房,將此事告知他後,第五倫倒也沒當場痛哭流涕,只嗟嘆道:“惜哉陽平侯。”
第五倫感慨之餘,也讓黃長立刻起草奏疏:“赤眉竟張狂至此,害了陽平侯性命,大概是聊城五樓賊協助所爲吧。等朝中得知陽平侯之薨時,應該能明白,壽良的赤眉賊患,嚴重到了何種程度!”
黃長欣然應諾,但第五倫又單獨叫住了他:“孟高今日受委屈了。”
“主公!”黃長直接拜倒在地,難道第五公做此事,也有爲自己出氣的心思麼?他一時感激涕零。
第五倫笑道:“不過往後,害羣之馬這句話,可不要當着馬文淵的面說,他若聽到了,只怕要惱你。”
……
陽平侯身死之事,聰明人都知道是誰幹的,但都只能噤若寒蟬,王莫一去,壽良郡再無人能直接與朝廷溝通,是黑是白,是賊是官,還不都是第五倫說了算?
若非時機未到,第五倫都想和對岸的遲昭平一起,將元城的王家祖墳刨了。
動不了元城,還動不了你區區陽平侯?眼看王莫實在是拎不清,第五倫也沒那耐心與他慢慢玩,直接指示第七彪動手,這一殺,真是乾脆利落,痛快淋漓。
王莽連親孫子死都不見得在乎,哪會在意這區區遠房侄孫,也不見得會申飭第五倫,反倒會覺得赤眉賊患確實嚴重。
有了陽平侯慘死的教訓後,郡中諸姓也更加積極擁抱第五公的新政府,糧食積極捐獻,人力也皆出徒附之半,四個縣得兩千餘人,加上魏郡豪右湊出來的三四千,第五軍團麾下一支豪強武裝雜牌軍就此誕生。
這批人,第五倫親自指揮,畢竟除了他,旁人很難使喚得動豪右們。
主力仍是馬援的兩千流民兵,耿純亦拉着兩千改編月餘的更始殘兵過來,到了十一月下旬時,陽平縣附近大軍雲集,旗幟如雲,營壘似丘,只不過因爲互不統屬,顯得有些混亂,還是靠着第五倫安排,才各自爲營,恢復了些許秩序。
第五倫表面穩如老狗,心裡慌得一批。
“人數近萬,這是我打過最大的一場仗了。”
在耍權術人心上,第五倫在大新官場混跡這些年,不敢說入室,起碼也登堂了。
但在打仗方面,第五倫還是有點不太自信,想當年他初次在第五里舉辦大型活動:秋社時,被爺爺第五霸嘲笑,說孫兒只能做一個“屯長”。
慢慢鍛鍊後,第五霸說他可以做“當百”“軍候”,直到揚雄死後,第五倫爲了自保請命赴邊,成了豬突豨勇軍司馬,將千人,確實也料理得井井有條。
但自新秦中擊匈奴後,第五倫已經兩年多沒指揮過作戰了,自己現在,有能將萬人的本事了麼?
他握着自己的手,心道:“事在人爲,得乘着對手只是小小賊衆時練練手啊,否則日後遇上更強的敵人該如何是好?我麾下的新兵潰卒如此,我亦如是。”
馬援、耿純等人雖然好用,但第五倫亦不願太過於依賴於他們,所以才力排衆人請戰,自任總指揮。
衆人也沒什麼異議,畢竟那位竇周公將第五倫吹成了名將之花,而嚴尤又將兵法傾囊相授,加上第五倫輕易不出手,所以沒人想到,這廝其實就是個趙括。
這忐忑的心情,直到一個來自南方的消息傳來,才平息下去。
“南陽宛城李氏,與舂陵劉氏謀叛,如今李氏被圍,劉伯升亦已舉事,且自稱……”
“漢兵!”
雖然消息裡半個字沒提到那個人,彷彿他不存在一般,但第五倫卻絕對不會忘記,用假名秀了自己一臉的劉文叔。
如今天下雖然板蕩,但諸劉仍在觀望,敢於赫然舉事的寥寥無幾——如果不算塞北盧芳的話。倒是劉伯升兄弟敢爲天下先,打出了那旗號,這讓第五倫更加確定無疑。
“找到你了!”
不知爲何,第五倫此時此刻,非但沒有與此人擦肩而過的氣惱,反而有些歡喜。
該如何形容這種心情?
衆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秀卻在燈火闌珊處!
沒錯了,劉秀,就是劉秀!
第五倫心中更生出了些昂揚鬥志來,不就是近萬人的作戰麼?這場仗非指揮不可。
畢竟這個名字,是第五倫除卻王莽外唯一熟知的,亦是在這個生僻時代的道標,哪怕他現在只是個小人物,渺小的一個光點,卻不妨礙第五倫將其視爲未來潛在強敵。
“文叔那邊已經開張了。”
“我,也不能停滯不前啊!”
……
PS:有點急事,晚上才能回到家碼字,第二章推遲到今天23:00。
確實是沒辦法,望理解,作爲拖更到半夜的懲罰,明天有加更,且不計入欠的17章盟主更中,對鴿子,不能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