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突豨勇於六月中旬抵達上黨,從新秦中一路過來,兩千多裡跋涉,起碼有三百人掉隊,或因疾病,或因疲憊,比例已經很低了。
萬脩打發他們去長陵第五里,有了第五倫,那兒就成了豬突豨勇的“家”。
加上沿途物故的人,在上黨郡城附近清點人數,只剩下千餘。這一路來,軍紀是萬脩極其重視的,雖然做不到第五倫帶隊時連踐踏青苗都割頭髮的程度,但若有欺辱搶掠百姓,萬脩必重懲,在上黨境內一口氣殺了十個違紀的士兵。
這讓上黨功曹掾鮑永十分驚奇,這支軍隊,確實跟普通王師不太一樣。
七月初時,他們休整恢復體力,補充鞋履糧食後,出上黨壺關,沿着滏口陘東行。
滏口陘乃是幷州通往河北的要道,西起壺關,東至滏山下的武始縣,東西綿延三百餘里,自古爲兵家要衝。春秋時齊桓公率諸侯至此威脅晉國,戰國之際秦趙之間在上黨反覆拉鋸爭奪,長平之戰,滏口亦是號稱“四十五萬”趙軍的生命線。
繞着兜底的山崖一路盤旋上下,大平原來的士兵抱怨道路崎嶇難走,第五倫派來給他們帶隊的上計掾馮勤卻道:“校尉,這條路已經是太行諸陘中地勢起伏最小,最易走的了。”
它實質上是太行山之中一條斷裂帶,把裡一連串的縣城小盆地給連起來了,幾乎感覺不到很大的地形反差,就穿過了太行山主脈。
儘管此時是初秋,但峽谷中依然清爽,崖壁上蒼松翠綠,滏水湍急向東,氣溫比外頭還低一些,走着走着,道路再度狹窄,兩岸山嶺高聳,宛若一道重要門戶,而中間多了一道小關隘,這便是上黨、魏成之間的交界。
來到這,就意味着狹長的滏口陘已經走了一半,和好兄弟馬援是越來越近了。
此處遠沒到上黨壺關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程度,幾十人守備的小隘,牆高不過丈餘,萬脩派人持第五倫的文書符節叫門,對方閉門不納,只搪塞說要請示縣宰。
萬脩哪能等他們援兵抵達?立刻發動強攻,花了半天時間打下來後,前方豁然開朗,涉縣縣城就在眼中。
萬脩不知道的是,第五倫初次聽說自己轄區之內,涉縣的故名叫“沙縣”時,差點笑出了豬叫,還跟人反覆確認。
“這‘沙縣’當真是故名,而不是皇帝陛下改的新名?”
最後確定,乃是當地在春秋時有一個“沙侯國”,故漢初因名設縣,當地至今還有豪強沙氏,確實和王莽沒關係,第五倫才鬆了口氣。
聽聞有軍隊抵達,涉縣如臨大敵,從沙氏到官吏百姓,滿城皆驚。
最初以爲是來自太行的山賊,等發現他們旗幟鮮明後,明白是官軍,縣裡人更怕了:“盜賊要糧,王師要命啊!”
第七彪派人叫了半天門,即便亮出第五倫的符節來,涉縣依然不從,他遂過來請戰:“校尉,強攻吧!”
這趟遠行,第七彪最初時心裡不樂意,但抵達涉縣後卻恢復了勁頭,還跟部下們說道:“吾等乃是宗主舊部,而魏地的士卒是新兵,這場仗必須打出威風來,否則客居於鄴,肯定會叫當地人所輕。”
第七彪心裡打着小九九,料想第五倫肯定招攬了大量部屬,過去在軍中能排上號的自己,位次說不定就往後挪了,可不得表現表現?
萬脩卻是沒這好勝的心思,他聽馮勤說,另一支兵的主將是馬援,那有什麼好爭的?萬脩的主要目的是保存士卒存活,他知道每個老卒都十分珍貴,亦是第五倫建立更多軍隊的基礎,路上每倒下一個,萬脩都心疼得不行。
他心裡是有“仁”的。
於是萬脩道:“涉縣之內,從賊叛逆的只是少數,大多數人只是害怕,恐懼會讓人什麼都聽不進去,吾等若是強取,武安李氏的故吏和姻親豪強一鼓動,全城的人都會協助守備。”
他們沒攜帶太多攻城器械,久持不利,但也無法繞過涉縣直接往東,縣城橫亙在漳水之畔的必經之路上。
這時候,卻是奉第五倫之命來給他們帶路,少言寡語的馮勤站了出來。
“校尉此言有理,不如讓我進城去,曉之以理,說服涉宰和豪強們。”
第七彪斜眼看着這個悶葫蘆:“就馮計掾,平素連話都不說,也想做說客?”
馮勤道:“不用說,只需我進去,表明身份。”
他倒不是想效仿耿弇挾持縣宰,只是能和豪強對話的,也只有豪強,繁陽馮氏乃魏成著姓,按照豪右們不成文的規矩,裡面的人是不敢傷害他的,否則就是結了世仇。
“涉縣距離武安遠,李氏對此縣的操控沒那麼強,主要是通過滏山賊斷滏口道,切斷涉縣與郡城的聯繫,迫使涉縣服從。”
“只要我道明大尹愛民之心,不動涉豪強利益,此城可不戰而下。”
但事情遠沒有馮勤說的那般順利,在他拽着拋下的繩索登城後,遲遲沒有動靜,搞得第七彪都急了,再度說要攻城。
萬脩卻不急,乘着即將入夜,讓人摸着黑返回西面,然後點亮火把往東抵達涉縣城下,匯入圍城一角的營地。
反覆數次,整個前半夜裡,涉縣豪強只見不斷有“王師”點着火從滏口陘抵達,營壘的竈光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嘈雜,粗略清點,起碼有三千之衆!
眼看對方不斷增兵,小小縣城壓力倍增,這哪頂得住啊!
而這時候,也有從武始縣那邊逃來的人說,武始已被第五大尹派兵奪取。
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馮勤方能與城內官吏豪右達成協議,等到天亮之際,豪強沙氏直接將縣宰綁了送出城來,說都是此人收受武安李氏賄賂女人,才負隅頑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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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背鍋的還是流官。
萬脩沒有戳穿他們的把戲,只讓馮勤代爲假宰,又給他派了兩百人入駐縣寺。同時表示自己乃外來人,對接下來的道路不熟悉,“請”沙氏等豪右將族中嫡子送到軍中來帶個路。
馮勤對這位校尉的風格頗爲讚賞,萬脩雖然輕俠出身,但很講究俠義精神,是個喜歡”以德服人“的傢伙,就像當年放棄刺殺第五倫一樣,武力永遠是他最後採納的選擇。
有了幾個人質,部隊也休憩吃飽後,萬脩立刻帶人繼續沿着滏口道東行。
道路已經比前半段易走了許多,隊伍速度加快,次日抵達從太行山中奔涌而出的銘河,滏口陘分出一條支線往北,通往李家的老巢武安。
此時,斥候稟報,說河對岸出現了一支軍隊。
雙方斥候試探着隔河靠近,雖然秦腔與魏語雞同鴨講,但一眼瞧見了對方頭頂的黃巾,是自己人沒錯了!
少頃,兩軍遇銘水兩岸,河水清淺,萬脩縱馬渡河,而對面也有兩馬迎了過來——坐下一匹馬,坐上還有一馬,正是馬援!
“文淵別來無恙!”萬脩抱拳,亦是十分激動。
“君遊怎麼纔來!我等了數日,只道還要帶人去涉縣助你。”馬援哈哈大笑。
兩軍會師,第五倫的“肱股”,兩條大粗腿,終於又走到了一起。
……
七月中旬,萬脩、馬援會師之際,北方百里外的武安縣李氏塢堡內,前任督盜賊李能也驚聞了武始、涉縣在數日內相繼淪陷的消息。
“第五倫偷襲我!”
李能確實沒料到,畢竟從夏天開始,第五倫就一直在郡中宣稱,要派兵去提防遲昭平再來襲擊元城皇廟,還要調兵去協助更始將軍和太師討伐赤眉。
這讓李家放鬆了戒備,天下板蕩,第五倫騰不出手來收拾自己,更何況,自家背後,還有邯鄲的本家,真正的“趙郡李”做靠山,與河北兩大豪強之一:趙王子劉林亦是姻親,牽一髮而動全身,想來第五倫沒膽量動手。
可萬萬沒想到,攻擊來得如此迅猛精準,居然連西邊也有軍隊襲了涉縣,莫非當真是第五倫從朝廷求來了王師?
如果說上次失了黃澤賊,是斷了李能左臂,那這回武始、涉縣陷落,就好比卸掉了他家的兩條大腿,僅剩武安獨臂難支。
反攻是不可能的,雖然武安是大縣、大城,依靠一千鐵官奴、一千族兵,再裹挾縣卒,最多湊的出來三千之衆,只能自保。
“事到如今,只能拼死抵抗了。”
李能毫不猶豫,立刻派族人趕赴東邊百里外的邯鄲:“去稟報趙王子劉林。”
“第五倫要對趙劉動手了,邯鄲之殤,先從武安而始!”
……
鄴北五十里有樑期縣,正是第五倫帶兵入駐之處,樑期宰閻楊雖然德行有愧,據說睡過嫂子,但能力不俗,而且是馮勤的好友,上計如實稟報,第五倫行縣的時候也投入門下,讓第五倫控制了鄴城的北門戶。
而在地圖上看,樑期縣距離邯鄲還更近,往北四十里,也就是後世不到二十公里,便是河北名城邯鄲。
所以邯鄲與魏成郡之間,除了兩條河及一道趙國南長城遺蹟外,無險可守,車騎半日可兵臨城下。
但第五倫既無多餘兵力,也不可能對鄰郡不宣而戰,還得反過來擔心與武安李氏交好的邯鄲趙劉,派遣坐擁的數百車騎、兩三千徒附南下“圍魏救趙”呢。
趙劉不比武安李氏,大宗小宗打斷骨頭連着筋,牽涉到河北二十多個縣的向背,一旦他們被逼急了舉事,那可是真正的跨州連郡,難以遏制。
這也是第五倫遲遲不動手,非要等朝廷十餘萬大軍開到關東的時候。
世人不可能如馮衍那般瞭解更始將軍,仍覺得王師和赤眉勝負難料,第五倫只能趕在這隻紙老虎被戳破前河北豪強不敢妄動的當口,翦除武安李氏。
所以第五倫在收到武始、涉縣皆下,馬援、萬脩會師,開始逼近武安的消息後笑道:“不愧是吾之肱股,伐攻伐謀做得不錯,但接下來,能否一戰而奪武安,就輪到伐交了!”
必須穩住趙劉,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更多敵人牽扯進來,一來他們會支援武安,讓第五倫一統魏郡的目標無法達成。二來萬一消息傳到樑地,讓更始將軍、太師決定不管赤眉,先來河北,途經魏地,十幾萬暴徒亂兵啊,那纔是真正的引狼入室,滅頂之災。
第五倫想過派伶牙俐齒的黃長去,可又一思索,豪強倨傲,派這矮子過去,指不定會被對方視爲羞辱。
於是只好對不住黃長,點了剛從上黨返回,容貌清秀,“談吐得當”的主薄馮衍。
他是更始將軍幕僚,邯鄲應當不知其“死訊”,這身份會讓趙劉覺得,第五倫背後確實是朝廷王師大軍,不敢妄動。
“敬通只需要將此事告知桓亭(趙郡)大尹,他背後的趙王子劉林及趙郡李氏自然得聞。”
第五倫送馮衍出樑期縣北上,馮衍和上次去勾搭鮑永一樣,信誓旦旦承諾:“衍必不辱使命!”
可車輪才滾動起來,馮衍這狗頭軍師,上回在上黨嚐到了甜頭後,竟又在心裡自作主張了!
“第五倫、趙劉、鮑永。”
“魏郡、趙郡、上黨。”
兩條船哪夠,以他的本事,要一次踩三條船才帶勁!
馮衍迷之自信:“以我一己之力,縱橫捭闔於三方之間,讓他們往後聯手反新復漢的機會,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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