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剛下過一陣雨夾雪,道路很是泥濘,我下馬步行,與將士一起深一腳淺一腳的艱難前行,擡頭望去,彎彎折折的山路了無盡頭,讓人看不到一絲的希望。
周魴牽着馬跟在我身後,嘟囔道:“這到底是不是通往武陵的路呀,這麼難,連鬼都不走?”
我用力拔出陷在泥漿中的鞋子,道:“要是這條路好走,劉表說不定會派重兵把守武陵,那樣,我們這一趟辛苦豈不白吃了?”
李通緊隨中軍在我不遠處,聽見我的話,道:“主公,襲佔武陵後,我軍可一鼓作氣,北上江陵,威脅蒯良蒯越的老巢,江陵若是危急,則文聘必然退兵,到時長沙之圍可解!”
與周魴相比,李通的此番見識無疑要高出甚多,在我軍中,能想到我西襲武陵的目的的武將,除了甘寧、黃忠等人外,也只有這李通了。
雖然他只想到攻江陵這第一層,未料到我的真實意圖。
李通沒有一流的武藝,但他有冷靜的頭腦,這是十分難得的。
衝鋒陷陣,我需要甘寧、黃忠般的武勇,以懾敵膽,以震敵魄。
安民守塞,我需要象李通這般心細綿密,冷靜處世的將領,在取捨與得失之間,能做出準確的判斷。
倘若日後成事,李通或可爲重用。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前進的隊伍忽然慢了下來,後軍壓着前軍,一條山路上人頭攢動,動彈不得,我正想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忽見一小校撥開人羣急跑過來,大口喘氣,道:“黃忠將軍報,前軍遭到五溪蠻的襲擊,受阻於沅水渡口。”
屋漏偏遭連夜雨,我軍現在受困於惡劣的氣候,而五溪蠻竟然趁火打劫,我急道:“讓甘寧率本部殺退蠻兵,掩護全軍前進,命令後軍加快行軍速度,快速渡河。”
下完簡短的命令,我快步向前面跑去,渡過沅水,就可以直取武陵城下,在這等雨雪交加的天氣下,武陵郡的守兵要是看見我軍突然出現在城下,一定會驚惶失措,毫無鬥志的。
武陵一戰,貴在出奇不意,若是在沅水渡口暴露出我軍意圖,讓武陵守軍有了準備,則我整個荊南作戰的全盤計劃都將落空了。
待我趕到渡口,黃忠正指揮着隊伍渡河,須臾,甘寧引兵回來,看將士們個個興高采烈的樣子,我知定是打勝仗,我欲問究竟,甘寧卻笑而不答。
我一把抓過一名士卒,細問之下,才知詳情,原來甘寧本是巴郡人氏,少時隨郡守曾征討過五溪蠻,斬敵無數,甘寧熟諳蠻族作戰之法,知若不給予厲害,不能熄其貪念。
卻說蠻族見了甘寧旗幟,知是勁敵,未戰已失鬥志,再見甘寧率部窮追猛打,兇悍異常,一陣衝鋒便將蠻族殺得落荒而逃,這也是五溪蠻只在襲擾之故,沒有出全力阻我前進,先前襲我先鋒大概是想佔些便宜,後見我軍勢大,甘寧兇猛,遂退回山中。
前軍已渡河許久了,甘寧怕黃忠搶了奪佔武陵的頭功,一聲忽哨,率部下搶渡沅水而去。
我望着甘寧漸行漸遠的背影,不知怎得,心頭卻閃過一絲隱憂,甘寧作戰勇則勇矣,但卻不知適時進退,日後恐會因此而遭到不測。
正如我所意料的一樣,武陵城的守軍根本沒想到我軍會偷襲這裡,當黃忠率部快到達城下時,太守金旋接到城外百姓的稟報,匆忙引兵出城接戰。
兩軍在城外二里相遇,黃忠威風凜凜,不待金旋站穩陣腳,黃忠大喝一聲,渾如巨雷,金旋失色,不敢交鋒,撥馬便走,黃忠引衆軍隨後掩殺,金旋走至城邊,城上卻是亂箭射下,金旋驚視之,見從事鞏志立於城上,道:“汝不順天時,自取敗亡,吾與百姓自降高寵矣。”言未畢,一箭射中金旋面門,墜於馬下,軍士割頭獻於黃忠。
鞏志出城納降,黃忠就令鞏志齎印綬,一同往見於我,我大喜,令鞏志暫代武陵太守,安撫民衆。
取下武陵後,我軍未作休整,甘寧率水軍一千餘人爲先鋒進攻江陵,江陵素爲連接荊州南北的橋樑,劉表攻長沙,蒯越的大本營現在就設在江陵,劉表軍從襄陽、江夏各地徵集來的兵械輜重也是由江陵轉運到長沙前線。
江陵若失,則荊襄震動,其重要性,可見一斑。
武陵之西,是巍巍疊嶂千里的武陵山脈,那裡素爲蠻苗聚居之地,漢人俱不往矣。武陵之北,行出百里的黃頭山脈,就是鬆滋河、虎渡河滋潤的低矮山丘原野,那裡一往平川,幾無險可守。
隊伍行進在稍露嫩尖的田間,有一種回暖的春意,每個士卒的腰間都鼓鼓囊囊的,那裡我令後軍在出武陵時分發的乾糧,可備七日之需,這一次出征,不比以前,是深入到敵方背後作戰,要想有充足的輜重補給是不可能了。
出了黃頭山脈,我軍轉道向東,沿洞庭湖畔疾進。
“鬆滋河水清,剪影畫妝紅;虎渡河水渾,隱有舞戟聲。”歌聲在丘陵間迴繞,如絲如縷,若有若無,人行其中,似在世外桃源一般,荊州在劉表的治理下,百姓安定,民殷谷豐,顯出一派難得的盛世景象。
周魴策馬隨我騎行,道:“主公,我們不是要到江陵去嗎,現在怎往東行軍了,這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呀?”
我回過神來,笑道:“薺州口。”
周魴一愣,問道:“薺州口,那是什麼地方?”
李通一旁接道:“薺州口爲湘水與洞庭湖的交匯處,連這地理常識都不知,如何領兵征戰?”
“那我們直接從武陵東進豈不近了許多,何必繞個大圈子往北呢?”周魴年輕,聽李通言語中隱有譏諷之意,沉不住氣反駁道。
慕沙策馬與我並行,聽言笑道:“繞道北行是要造成佯攻江陵的假象,吸引駐防薺州口的荊州水軍回援江陵,然後……。”
薺州口,原爲湘水與洞庭湖交匯處的一淺灘荒澤,只因連接湖海水路要衝而備被重視,張羨謀叛之後,劉表在薺州口修築營寨,以爲討伐長沙之前沿輜重基地。
文聘攻長沙,後勤輜重由江陵週轉後,便悉數屯積於此地。
我着甘寧佯攻江陵,確實意在迫使駐防薺州口的荊州水軍回師江陵,如此則薺州口空虛,我則趁機奪之,如能劫獲劉表軍的輜重,則文聘大軍將不戰自潰。
此計成敗之關健,就在於蒯越是否會調薺州口的水軍增援江陵。文聘攻長沙已近數月不下,前不久蒯越從江陵增調二萬軍往長沙,現在留守江陵的部隊雖有萬人,但多爲羸卒,以甘寧之威名,再夾攻佔武陵之勢而去,劉表軍必然震動。
而且劉表軍中能征善戰之將本就不多,文聘在長沙前線,蔡瑁鎮守襄陽,霍峻駐紮在新野北線,蒯越其人雖善於謀略,然終究是謀士出身,我觀其攻張羨的佈防,沉穩有餘,冒險不足,此番我以險計應對,蒯越決想不到我軍意圖是取薺州口,而非江陵。
雖然武陵太守金旋被殺,從事鞏志歸降,但民心未附,保不準我軍離開後,會有人向劉表通風報信,爲了不被劉表軍察覺,我先引軍從武陵北門而出,過黃頭山脈,虛往江陵進軍,然後折向東行,過鬆滋河、虎渡河,直取薺州口。
我軍一路之上馬不離鞍,星夜兼程,三日行數百里,終於三月四日凌晨趕到了薺州口外。
昨日,佯攻的甘寧派斥候報來消息,江陵附近的長江中出現一支船隊,不出意外的話,原先駐防於薺州口的荊州水軍已經往江陵增援去了。
現在駐守這裡的是劉表偏將張虎、陳生,其部下共有約三千人,這兩人原爲襄陽宗帥,劉表平荊州時,兩人歸降於劉表。
薺州口的劉表軍有水陸兩寨,互爲犄重,陸寨由張虎把守,水寨由陳生守衛,那水寨設在薺州口外的磊石山上,原爲洞庭湖中一小島而已,若破磊石山之劉表軍,由長沙之圍不攻即解。
我與黃忠一起爬上土丘,向不遠處的張虎軍營寨觀望,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倒春寒的冷風直灌進單薄的衣衫,我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將士,他們一個個肩靠着肩,背倚着背,低頭倦縮着坐在草地上,連續的行軍已使得他們神情疲憊,困頓不堪,若不休整恐無再戰之力,但若休整的話,萬一蒯良文聘識破我之意圖,回軍救援,則戰機盡失,悔之晚矣,想到此處,我不自禁的皺緊了雙眉。
“區區張虎、陳生之流,如跳梁之鼓蚤,捕之只在須臾,主公何慮?”黃忠看我神色,以爲我擔慮眼前戰事,遂道。
黃忠雖年邁,但話語中確是中氣十足,聽不出一點疲態,真是老當益壯,我暗暗稱讚。
“忠願以本部爲先鋒,取張虎陳生的頭顱於帳前!”黃忠大聲請令。
“通願爲副將,策應黃老將軍。”李通道。
見兩將概然請戰,我心中也是豪氣頓生,大聲道:“既如此,周魴,傳我將令:拔三千軍於兩位將軍,寵就偷個懶,在此處觀敵僚陣,靜待佳音了。”
清晨,正是守衛最容易睏倦的時候了,營寨中的劉表軍大多尚在沉沉的睡夢中,完全沒有防備我軍的襲擊,黃忠與李通引軍殺入敵營,一時間喊聲震天。
“日生輝兮照四方,英傑年少兮奪其芒。問君志兮何往?引雕弓兮射天狼。”我望着不遠處沖天的火光和劉表軍傾倒的旗幡,多日的積悶一掃而去,我不禁意氣風發,放聲歌道。
敵營的混亂仍在持續,這說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片刻之後,李通策馬率部奔回,我身旁將士歡呼聲沸騰一片,我也不禁有些陶醉,這一次的勝利來得是如此的輕易,幾乎讓人不敢相信。
李通近前,飛身下馬,大聲道:“主公,張虎首級在此!”
藉着晨光,我遠遠可見李通馬頸處掛有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細問李通戰況,知那張虎正在帳中歇息,聞喊殺聲奔出,正遇李通殺到,不一回即被砍翻在地,餘衆見主將如此輕易就被斬殺,更是驚慌。
我道:“文達辛苦了,周魴,給李將軍記上一功,待得勝之日再行封賞。”
李通率衆投效於我,除了被黃祖所迫以外,也有想追隨於我建功立業的念頭,今日他立下頭功,若不行賞賜,他心中必有不忿,今日我當衆許下諾言,獎賜李通其心必服。
李通聞言大喜,道:“謝過主公!”
慕沙這時上前,問道:“李將軍可知黃老將軍何在?”
李通道:“破張虎營後,黃忠將軍已徑殺往陳生營中去了!”
原來黃忠在張虎營中來往衝殺,撕殺一陣,見無人可擋其鋒,便將這一羣殘兵敗將交與李通,自引得勝之兵奪船往磊石山殺去。
我細看那張虎首級,卻是血污一片看不真切,瞧臉色是猙獰不堪,張虎的兩隻眼睛象死魚一般突出並圓睜着,不知是在控訴死的不甘心還是其它什麼。
磊石山那邊已傳來喊殺之聲,看來黃忠已順利登岸了,陳生的結局也會和張虎一樣,這裡的戰局已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我長出了一口氣,擊破薺州口的張虎、陳生軍後,長沙前線的文聘近五萬大軍將陷入無糧爲繼的困境,不得不後退待援,如此則長沙之圍可解。
火光,沖天的大火,已將磊石山映成血紅一片。
那是黃忠在焚燒劉表軍屯積的糧草輜重,磊石山的軍糧一失,蒯越要攻長沙,須再從江陵調運糧草,如此則大費周章,非三四個月不能成。
以我現在的實力,能延緩劉表軍的攻勢,已然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只是這勝利是不是來得太容易了?我的心不知怎得劇烈的跳動起來。
我努力的想壓住心中的狂跳,卻怎麼也壓不下來。
我向四下裡看去,連樹木都在搖晃着,把枯黃的葉子一片片的震落於地。
不,這是大地的顫動!
是千軍萬馬奔馳而來的徵兆。
難道是甘寧軍趕過來會合嗎?
不可能,我軍大多是步卒,且甘寧只一千人馬,何來如此聲勢?
是文聘大軍!
我的心如同象突然掉進冰窖裡一樣,從滾燙火熱一下到了刺骨的寒冷之中,人算不如天算,我爲取薺州口,處處佈下疑兵誘使劉表水軍增援江陵,但卻忽略了文聘大軍的回援,我本以爲文聘疾攻長沙正急,眼見着城池指日可下必不肯分兵,現在想來卻是我太高估自已的判斷了。
聽這震動的顫音,文聘的援兵應該不會少於五千騎,而且離此處已不遠了,這些騎兵原本應是在回援薺州口的路上,恐是看到了這裡沖天的大火才急馳而來的吧。
以我長途奔襲的這些步卒,要擋住文聘的騎兵無異是癡人說夢,在這之前的那些所謂的奇思妙計,原來都不過是小孩子玩的把戲而已,戰場之上,實力纔是最重要的。想到此處,我臉上冷汗淋淋,頭皮一陣陣的發炸,喉間更是有一股熱流正衝上來。
正這時,忽聽到不遠處馬蹄聲響,一名斥候兵不等馳近,便已滾下馬背,同時失聲喊道:“敵兵,五千騎兵!”
話音未落,這名士卒便一頭栽向地面,仆倒身亡,我急忙下馬到近前察看,卻見箭枝依舊在他的背上微微抖動,鮮血不斷從口中噴涌而出,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到的是恐懼和絕望。往長沙方向,昨晚我一共派出了二隊共二十餘名斥候兵,現在回來報訊的卻只剩下了他一人。
其他的人,我不用問就已知結局如何了!
戰場上的榮譽,是屬於熱血男兒的。
然而,每一次戰鬥又有多少的好男兒埋骨荒野,客死異鄉,在得到勝利的歡呼之前,犧牲和失敗無可無刻不伴隨着我們。
即便是再好的謀略,也無法預知將來會發生什麼。在生與死的決擇面前,我看到的是一張張驚恐不安的臉龐。
“五千騎兵算什麼,寵帥一定會擊敗敵人的!”
周魴信心十足,大聲叫道:“強大的敵人算得了什麼,以前那麼多勝仗哪一次敵人不強大,最後我們不多贏了嗎?”
“是啊,當初番陽一戰時孫賁兵比我們多了幾十倍,最後還不是給殺敗了,只要有寵帥在,我們一定會勝利的?”說話的是追隨我從涇縣起兵的老卒。
將士們在私語着,他們的鬥志也在慢慢點燃,儘管疲憊,儘管已經歷了一場撕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