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了臉,看紅娘子:“我變成了我最討厭的那щww{][lā}”
女妖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便只能無言以對。兩個人站在洞口吹了一會兒海風,李雲心搖搖頭:“你幫我護法。我要做點事。”
說了這話便轉身走進殿中去。
紅娘子似是已經慢慢習慣他這種沒頭沒腦的跳躍思維,便沒有多問,只低聲道:“要多久?”
“短的話,一眨眼的功夫。長的話,一刻鐘的功夫。”李雲心走到石殿中間停下來,從袖中取出兩幅卷軸,慢慢展開。
大些的那一幅是他原本的八海氣機圖。小一些的,是李淳風剛纔拋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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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着看這兩幅圖,不知在想些什麼。但終究擺了擺手——李淳風那幅畫卷便漂浮起來。
再將手一揮,小些的畫卷無聲沒入大些的畫卷當中,彷彿一碗水倒進池塘,完全融入進去了。
李淳風所用的畫道手段與李雲心的如出一轍。彷彿在當初作畫的時候早考慮到會有融入更加廣闊“天地”的狀況,因而對接得極其圓融,甚至用不着一絲一毫的微調。
李雲心便又稍稍發一會兒愣。接着身形一閃,亦沒入畫中去了。
在紅娘子看來,他消失在了立身處。可在李雲心看來,整個世界只是閃爍了一下子罷了——他仍在石殿中,位置沒有絲毫的變化。
可殿內沒了紅娘子的蹤影,再向殿外的海天之間看去,也成了霧濛濛的一片。
這是……畫中的世界。
也是在這時候,李雲心體驗到難以描述的廣闊感。
原本的石殿也是很廣闊的、海天之間也是很廣闊的。但在真實世界當中的廣闊感是一種“感覺”,並非切實的體驗。
一個人站在空空蕩蕩的天地之間,曉得舉目四顧一覽無餘,曉得往任何方向奔跑都不會有什麼阻礙。然而這只是在“看”。空間相對於人,還是獨立而割裂的。
一個人仍被限制在他身體所處的這一小片時空裡,就彷彿,一個人被泥漿淹沒。
——四下裡除了泥漿再沒別的東西,那也算是一種“廣闊”。但這個人被包裹、感到身體被拘束。他當然可以往四下裡奔跑,可無論跑到哪裡,仍被泥漿包裹着。他的身體在泥漿當中擠出一片空間,這片空間便同時被身體填滿——他的身體被幾個維度固定住,永遠無法真正體驗所有“廣闊的空間”。
真實世界的“空間”就好比這些泥漿。從前的李雲心毫無所覺,直到,他遁入自己所創造的這片空間裡。
在這片天地裡,他就是真正的神明。
一切細小的響動以及變化都逃不脫他的耳目,所有的空間都寄託在他的“肉身”當中。他即是這片天地,這片天地即是他。倘若拋開這副具像化的身軀,他可以同時存在在任何地方。
這……纔是真正的廣闊。
他走了一步。石殿被瞬間拋到身後——他已出現在距石殿千里之外的一片海面上了。
在這片海面上有一個人,站立在虛空當中。李雲心心念一動,這片虛空就變成堅實的土地。他慢慢坐下,便有一整間富麗堂皇的宮殿在虛空中顯現——他坐到一張大椅上,默不作聲地看眼前那個人。
那個人是謝生。
滿身血跡,彷彿已經死了無數次,可每一次——事實也正是如此——都會重生。在這片天地中他的生死不由自己掌握,一切權柄盡在李雲心之手。
謝生慢慢睜開眼睛,發出低沉的呻吟。李雲心的身形映入他的眼簾,他稍稍愣了一愣。
但就在這一愣之後立即撲倒在地,手腳並用地爬到李雲心面前,嚎啕大哭:“殺了我,殺死我!求求你殺了我!!”
此前的驕傲與自得完全不見了蹤影。如今比一隻爬蟲還要卑微。他的心中似乎已沒了別的念頭,唯有求死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用自己的手去觸碰李雲心的鞋子,他匍匐在三尺之外、渾身顫抖,彷彿筋骨都被抽去了。
李雲心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纔開口:“在你的回答叫我滿意之前,你還死不了。謝生,今天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頓了頓:“雲山上的那些長老,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個問題,他在十幾天之前問過一次。但那一次謝生沒有給他滿意的答覆,於是他離開了這幅畫卷。
可真實世界的十幾天,在這畫卷中可以變成極度漫長的幾年——在他與那頭節鮫獨處的情況下。
數年如一日的折磨可以改變許多東西,就連謝生這般心智堅定的人也並不例外。
謝生仍然痛哭流涕,可口中話語與十幾天之前完全不同了:“我說,我說,我現在就說——他們都是天人!天人轉世!”
“共濟會的人早告訴過我這個答案。”李雲心冷酷地俯視他,“那麼我爲什麼不去捉一個共濟會的人來問?還有。不許哭。”
謝生立即收聲,甚至哽噎得無法呼吸。他努力拍打自己的胸口才終於透過一口氣:“不是不是……共濟會的那些人說的轉世是宗教意義的轉世,可是我說的轉世——是說那些長老的靈魂、神魂、意識,隨便你們這裡叫什麼……都是真的天人!”
他咬着牙:“真真正正的天人,落到軀殼裡!”
“軀殼?”李雲心微微皺眉。
“軀殼!我今天把什麼都告訴你,只求一死!”謝生的面容扭曲、手指痙攣,“這就是你們這裡的那些修行人的秘密,什麼道統劍宗玄門的秘密!他們就修不了什麼長生……他們只是一羣牲畜而已!天人養的牲畜!”
李雲心終於微微動容。他的身子慢慢向前傾了傾。
自在艨艟號上將謝生與節鮫封進畫中到如今,已經過去了月餘。在這片畫中世界的話,約是過去了十年有餘。
在這十年當中,李雲心曾經進來過四次。
第一次時,這謝生是滿腔憤怒,甚至比剛剛被封入畫卷中的時候還憤怒。在頭幾年的時間裡,他先恐懼,再絕望,再祈求速死。可所求得不到迴應,痛苦變成怒火。
那一次李雲心一無所得。
於是這畫中又過去幾年。當李雲心再出現的時候,謝生變得極度順從。他心平氣和地說出許多事,可最終被李雲心拆穿——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謊言。若非對這個世界並不算了解,險些就將李雲心矇騙過去。
當李雲心第三次來到這裡的時候,謝生的情緒又崩潰。這一次他什麼都不說,只一心求死。
於是再過幾年……到了眼下。
只用了幾句話,幾十秒鐘,謝生便吐露了叫李雲心也動容的“實情”——如果能被證明是實情的話。
“你,細細說。”李雲心盯着他,“我現在心情不是很好。原本進來是打算折磨你發泄出氣的。所以說——如果你這一次說的不是實話……”
“都是實話!!”謝生大叫起來,“你不是有云山的那些寶貝、資料麼?你在那些資料裡找一找……找一找看一看!看看那個狄公是不是很眼熟!!歷史上應該有過那個人的!!”
李雲心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才摸摸自己的左手尾指。
資料他的確有。乾、坤、炁三殿中的確存有許多玄門的修行功法,也有歷代聖人的寶像。五萬餘年……一共出了四百多位聖人——
李雲心的神情一滯。
據說雲山之上的共濟會長老們……也是四百多人!!
他不再猶豫,立即取出一份圖冊來。這圖冊也是個寶物,便如同他那個世界的顯示技術——薄薄的紙張上人像栩栩如生,不存在半點兒失真的問題。
在從前的時候李雲心從未往這方面想,但如今——
他極快地查看那些歷代聖人的模樣,在十幾秒鐘之後……果真看到了狄公——或者說,狄公的“軀殼”!
道統第九十八代書聖!
一見到他的表情,謝生立即大叫:“是不是!是不是!!”
可李雲心沒有立即答他。因爲在這一瞬間,許許多多的念頭——那些從前令他疑惑卻一直懸而未解的念頭——都因着眼見的這麼一幅畫像以及謝生的寥寥數語……變得明晰起來了!
甚至叫他懊惱——從前爲什麼沒有想到?!
譬如那玄門所謂的……太上忘情!
打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他就對這個四個字產生疑惑。這世上的玄門所講究的“太上忘情”當真是字面上的意思——忘掉、去除所有的情感!
因着這麼個修行的宗旨,玄門修士們才把自己修得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修至太上的境界,終極的追求便是將自身的情感全部摒除……可這樣子和一塊會動的石頭還有什麼區別?
他在業國小石城的時候聽於濛描述過那種狀態。渾渾噩噩,幾乎無知無覺。一切的反應幾乎都是出自本能……一心只等待“飛昇”。可這個樣子飛昇了、長生了又有什麼用?
連他都感覺有些不對勁兒,那些修行人就沒有想過的麼?
可……想了又能如何?玄門立教五萬年……這是天人傳下的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