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軍退至百里之外,但並不意味着撤兵。
他們只是在遠遠地觀瞧、暫且休整。時候一到,自是還要出兵的。
妖將們心中忿忿不平,可並不敢在浩瀚君的面前流露出來。只得鐵青着臉、侍立他身邊,看自家的君上坐在寶座上、身子微微前傾,盯着更遠了的李雲心一眨不眨地看。
在這樣的距離之上,也只有玄境修爲的存在才能勉強地、模模糊糊地瞧見李雲心的舉動了。
且是在對方沒有刻意干擾的情況下。
只是……
先鋒、前軍盡沒於一人之手,是浩瀚軍千年未有之奇恥大辱。並非所有的妖將都能夠理解自家君上的做法。他們認爲即便君上因爲惜才、不殺他,卻也該將他擒住,再慢慢地想之後的問題。
可如今付出這樣多的犧牲,竟又將他放走了!
那人豈不是白死了麼?
這些疑惑與不滿並非只存在於妖將心中,無生仙門的方士亦作此想。他們的犧牲無法與浩瀚軍將士相比,可在方士們心裡,他們當中一人的性命比一百個妖兵還要寶貴,豈可相提並論。
如今方士們身在中軍、圍在琴風子身邊。沉默好半天,終於有一個人低聲道:“他們兩個就這麼死了。”
說了這句話,看看身邊的同門。忍不住又道:“尊上,浩瀚君爲什麼……”
琴風子往浩瀚君的方向看了看,又往周邊看了看。周邊觀戰的妖魔們並未退去,人數似乎更多了。彷彿經歷此前一役更生出興趣,對這一戰的結果也更好奇了。
他心中略有幾分瞭然,微微搖頭:“我時常和你們說做事要多想。要看到事情的內裡。這次是個好機會。你們仔細想想看。”
方士們面露疑色,沉默起來。倒是此前問話的方士略想了一會兒,眨眨眼:“尊上是說此事還有內情?”
“依着我看,是有的。”琴風子微微點頭,眯起眼睛往李雲心的方向看。可在這樣的距離之上,他什麼都看不到。
“我們略微瞭解李雲心其人。”他收回目光,“他在陸上做的那些事,我同你們說過。所以此前我們先試着與他溝通——不到萬不得已,不想與此人爲敵。”
“屢次死裡逃生,心機極深,奇計迭出。你們平日都自視甚高,但想一想能不能做到他的那種地步。”
方士們面露不忿之色。叫他們想剛剛殺死自己兩位同門的敵人的好,自然很不舒服。可沒人說話。看起來即便不忿,也得服氣。
“且這人最可怕的一點,就是敢冒險。敢用自己的命冒險。他在渭城死過一次,在雲山又死過一次。然而到頭來,都活了。現在,再想想他此前做的事、看看如今——”
琴風子輕嘆口氣:“他有陣卻不守。賣了破綻猛衝過來,像是個沒有腦子的猛士。尋常人如此不算不可理解——已處於死地,孤注一擲麼。”
“可他原本是在這裡等的。不會不清楚將有大軍來犯,必有奇謀。這樣的人來‘尋死’……我是不信的。”
“他做這件事必然是計謀的一環。且來的,未必是本尊。他是希夷玄妙境界的修爲,可以有神魂化真身的神通。之前他那陣眼距中軍不過百里,極有可能是送了一個分身來、叫我們殺。”
“對付別人還則罷了。對付他這樣的人,這樣送到你面前,你敢殺麼?”
方士們面面相覷。此前說話的人動了動嘴、似想反駁。但終究找不到什麼話好說,只得道:“那麼浩瀚君——”
“我能想到這一則,浩瀚君能想不到麼?”琴風子搖頭,“他統領浩瀚千年之久,不是別人看到的那樣有勇無謀。這海上的幾個龍王,除了那個走背運的西海君,哪一個是易與之輩。”
琴風子又往浩瀚君的方向瞧了瞧。略一猶豫,道:“且在他那裡,還該有別的考量。木蓮,你來說說看。”
被他稱作“木蓮”的,就是此前說話的那個方士、木蓮道人。
他被點了名,有點受寵若驚的模樣。不敢大意,屏息凝神地皺眉想了一會兒,又看看周邊的妖魔們,忽然眼睛一亮:“尊上,是不是說——”
“浩瀚軍中的人眼下都有不忿之色。顯然將剛纔那一場戰事視作奇恥大辱。尊上此前說服浩瀚君叫咱們先出手試探,也是因爲浩瀚君他覺得以一軍擊一人,哪怕勝了也叫這些妖王恥笑。”
“豈料剛纔李雲心自己衝進來了——不但前軍沒攔住,還被他衝到輿駕前。發生這種事,無論怎麼做都是笑話了。”
“浩瀚君如果和尊上想的一樣,也覺得這是李雲心的分身,故意衝過來叫自己殺、請君入甕的,那麼倒不如做出惺惺相惜的模樣。雖不能挽回顏面,但至少還能博一個識人惜才的美名!”
琴風子笑了笑:“我也如此想。唉,只可惜——我倒是很想看一看,如果浩瀚君剛纔真地中計、將他給殺死了,李雲心會作出何等驚人之舉來。”
……
……
浩瀚軍約莫休整了一天的功夫。其間派出的十五路斥候輪番來報、稟明東海一軍的動向。
在大約看過四十輪軍情急報之後,浩瀚君將眉頭皺起來了。
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兒。
他們在兩天之前發兵。他往李雲心這兒來,東海君往西邊去。
因爲據說紅衣妖女紅娘子此前亦往那邊去了、似是身負李雲心所託。那女妖是玄境的巔峰,倘若與李雲心匯合一處,一天前就不是被他殺至中軍輿駕前那麼簡單了。
可他竟將這樣的一個絕大的助力支開了。
琴風子自認爲猜對了浩瀚君的心意,但這一點他卻漏想了——李雲心做出這樣的反常行爲,該更是意味着他在此地有絕大的把握。因着這許多的因素……
浩瀚君的確不能輕易地斬殺他。
依着軍報看,東海一軍在頭半天的時間裡往西面狂飆突進,似乎的確是想要截住紅娘子。然而在半天之前、浩瀚軍與李雲心交手之後,卻忽然停止前進、在海底駐下了。
這一駐就是一天半的功夫——到浩瀚君此時看到軍報爲止,仍未拔營。
倘若以最大惡意來揣度——譬如浩瀚君身邊諸將所說——東海君是不想出力。且還要坐等那紅娘子來回援李雲心、叫浩瀚一軍遭到兩面夾擊。
可浩瀚龍王對此持有不同意見。他與東海君雖然彼此不和,可知道東海君也不是個蠢貨。
用如此明顯的態度做這種事,即便他這浩瀚軍被拔除了,還有餘下的六海龍王。那六位龍王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爲,豈能再容他?不說羣起而攻之也會一鬨而散、任由他這東海被李雲心以及那妖女攪個天翻地覆了。
那麼……又是因爲什麼?
浩瀚龍王思索了將近兩個時辰,才又得到情報。
據稱在一天半之前,有人從蓬萊疾行、追上了東海一軍。那東海龍王才隨即停住了。
來人修爲很高,斥候看不出境界深淺。
浩瀚君便意識到,或許那個人是東海君深藏着的那位謀士——那個來自陸上、據說修爲與心機都很高深的謀士。
他忽然追過去,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實際上,浩瀚龍王只猜對了一半。
叫他摸不着頭腦的東海君,此時亦是焦頭爛額。
東海發兵兩萬五千,如今大軍駐紮在海虎峽。這海虎峽類似陸上皇朝的駐軍堡壘。平日裡只有少量兵將駐紮。遇到戰事則可供大軍暫時歇腳、成爲後方的補給點。
海虎峽極寬,卻不深。更像是一個被拉長了的盆地。東海君的營帳在峽谷的最中間,周遭由精兵守護。而密密麻麻的斥候、崗哨則被派遣出去,遍佈海中,彷彿如臨大敵、又好像軍中有什麼秘密,不想被人所知。
實際上不想被人所知的是東海君如今的模樣——
身在中軍帳的闢水晶光罩內、苦着臉、拱着手。身子微微前傾,好像犯了錯、正被師長斥責的孩童。
而在他對面的……
是明月夫人,上官月。
地上一片狼藉。什麼杯盞文書、鎧甲兵械都滾落在地了。杯盞、文書被撕扯得粉碎,鎧甲兵械則殘破不堪。海中雖然不擅冶煉,但也不是沒有能士。東海君爲蓬萊、東海之主,寶物雖沒有李雲心這樣的暴發戶多,可單論品質也絲毫不差。
可如今一向被他視若珍寶、每日親自擦拭不許他人染指的兵、甲都被毀了,他卻連半分怒氣都發不出。
“……你非要把我困在東海,是你非要把我困在你這兒。”上官月咬着嘴脣看他,眼圈發紅。因着容貌仍舊青春靚麗的緣故,瞧着卻像是個傷心的美麗少女,“我最初到蓬萊,你對我說了什麼?趙之敬,你對我說了什麼?你對我許諾過什麼?!”
東海君擡手抹了抹額頭,將身子放得更低些,喏喏道:“……是……是……”
“是什麼!”上官月隨手抓起身邊臺上的一塊銅鎮紙、一把丟在他的額頭上。
咚的一聲響,那銅鎮紙的一個角便被砸扁了——可東海君的額頭連印子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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