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燦爛的光輝以及威嚴的氣勢叫最桀驁不羈的妖魔也感到深深的畏懼。剛纔他們在殿中談論“真龍神君”的時候,她只是一個象徵、符號。譬如天上的驕陽,曉得它光芒萬丈、熱量驚人。可離他們這些小妖這樣遠,便只覺得那威勢也遙遠,並不能體會到切實的壓迫感。
但而今他們體會到了。
兩句話之後,已有修爲稍低些的妖將——值守在殿外的——昏死過去了。
餘下的則連頭都不敢擡。只有東海君的臉上還維持着勉強的平靜。他微微仰起頭,再向真龍拜了一拜:“……神君在上……神君,要的哪一個?”
他這話一說,殿中羣妖裡也有一個昏死過去。
——與陸上的人結交已犯了忌諱。東海君如今竟還問“要哪一個”!
或許剛纔他們在殿中的那些話,神君也聽去了吧?!
但真龍只略沉默了一會兒。
經過極度難熬的兩息功夫之後才道:“你想交哪一個,就交哪一個吧。”
說了這話,又頓一頓,語氣變得稍低沉些:“東海君。近來東海上的事該怎樣做,你該好好想一想。本君的話你要不要聽,也好好想一想。不要,叫本君失望。”
話音一落,殿中盛大的光芒迅速收斂。只一恍神的功夫,殿內重新變得昏暗起來,那所有的氣勢也在一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倘若不看這些匍匐在地的人、昏死過去的人……
還以爲是一場夢呢。
過了好一會兒,羣妖纔敢慢慢地擡頭看——先看到殿頂的確重歸一片昏暗,纔將視線又往下移。
瞧見他們的那位東海君已站起了,皺眉不語沉思。這時候羣妖哪裡還敢出聲?又彷彿是回到了此前東海君發怒時的模樣,將頭垂下、匍匐於地,不說話了。
真龍現身殿中幾可稱得上“一瞬”。但就在這“乍現”之後,此前殿內羣情激昂的氣氛迅速冷靜下來。東海君曉得他麾下這些妖兵妖將此刻的感受——如今再和他們說之前那些話,怕是一句都聽不進去了。
但如今最要緊的不是這個……這些妖魔的心思好猜,也好用。
最要緊的是……
神君現身於此是什麼意思!?此前的那些話,她有沒有聽到、聽去了多少、爲何是這樣的態度?!
這位大妖魔又擰着眉頭在臺上站立一會兒,忽然問:“禁琅將軍,那通天君現在還在水獄裡麼?”
禁琅將軍倒算是這羣妖魔中爲數不多還算鎮定的。他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往四下裡瞧了瞧——彷彿哪裡還藏着真龍的眼睛——壓低聲音道:“……君上,還在的。”
“好。”東海君又沉默了一陣子,“你們退下吧。今日的事情,容後再說。”
說了這話他自己倒是先於羣妖出了殿,直往水獄中走。餘下殿內羣妖好半天仍不敢挪窩……連東海君都看不懂、猜不透,他們又哪裡曉得是怎麼回事?只能瑟瑟發抖罷了。
大殿距水獄還有些距離。
但不曉得因爲什麼樣的心思,通天君沒有御空,而是如同一個凡人一般一步步地走着去。他一邊走,一邊想到真龍所說的“投到淵裡去”。
在這蓬萊島,淵並不是“海淵”之類的泛指,而是一個特指。
蓬萊島上有“淵”,瀛洲島上有“墟”,方壺島上有“荒”——這三者,便是三座島嶼所守衛的、通往龍島的入口。
三者附近都有強大的結界守護。此前蓬萊娘娘就是被迫至那“淵”附近的結界中——東海君雖有能力強衝進去,然而擅入淵中乃是犯了真龍神君的大忌。他當初闖龍島已經犯了一次忌諱,在得到力量的同時也付出慘痛代價,那時是萬不敢再犯的了。
加上真龍的心思難測,竟也由着蓬萊娘娘在那結界內苟延殘喘了一千年。東海君纔將那裡設成了禁地,不叫那些妖兵妖將靠近。
而如今……真龍叫他將那通天君投進淵裡去。
據黃冠子說,當晚在雲山下真龍神君現身,很是將李雲心、通天君誇讚了一番。而後叫他們往龍島去,是有褒獎之意的。因此東海君纔會產生危機感,意識到或許也會在自己的身上發生些不妙的事情。
依着這樣的說法,真龍叫他將被自己捕獲的那九公子投到淵裡、放去龍島,該是應有之意——她要救他。
可問題是……卻還說“封禁他的神通”。
這又是當作囚徒了!
那麼真龍對李雲心、通天君的態度究竟是怎樣的?!
難道她是默許了自己這樣做的麼?難道真如黃冠子所言,真龍是想叫他們這些龍子鬥一鬥……試一試的麼?
可是卻又叫自己“想一想該怎樣做”、“不要叫她失望”!
陸白水說自己此前與東海君所化的“水月先生”結交——他所說的是實情。這位掌管東海水族的大妖的確對陸上的人和事起了興趣,因而叫陸白水爲他蒐羅陸上的能工巧匠、將他們安置在蓬萊島,爲自己造些陸上纔有的好玩意兒。更想的是倘有一日真的將陸地也納入自己的管轄之中,好不至於毫無頭緒。
他是個有好奇心、有野心的大妖。但也知道這些舉動會叫真龍不快,因而一直進行得謹小慎微。
剛纔真龍現身殿中,說他“拿下了陸上來的人”時,東海君的這種“謹小慎微”便起了作用——他雖與陸客結交,卻也沒有太過逾矩。
因此還能問一句是“哪一個”——以示自己也曉得自己做的事情不大好,可並不算大不赦,如今就坦白了。倒彷彿孩子揹着母親偷偷做些小壞事,如今被瞧見罷了。
可真龍神君卻沉默了一會兒……叫他自己想、要交哪一個。
這個“自己想”,卻是大有深意了。
東海君走在下山的路上,覺得頭腦越來越脹——剛纔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似乎都有深意。倘若能有個人一起參詳分析,該會明瞭許多。黃冠子是個頭腦聰明的人……可是他並不想叫他知道得太多。
對於那個人,東海君仍有些提防。他畢竟是龍王,並不是陸上那些頭腦單純得近乎愚蠢的妖王呢!
而今這事……倒是真的只能“自己想”了。可這三個字再在他腦海中出現……他卻忽然將腳步頓了頓,頭腦裡彷彿響起一聲炸雷——
難道神君的這個“自己想”……就當真是如文字表面的意思,叫他“自己”想而不是——叫那黃冠子幫他一起想?!
難道真龍神君也知道黃冠子在他這島上!?
……她豈不是什麼都清楚了!?
黃冠子,與明月夫人可不同!
明月夫人是無意中流落到她這裡,與陸上勢力的關係已不大了。即便她是個有修爲在身的,在他這裡也只是“一個人”罷了。這樣的人被真龍知道——在自己的確愛慕她的情況下——沒什麼大不了。
可黃冠子的背後是共濟會。他來島上的事情是秘之又秘,東海君也一直小心地守着此事。就如同人間帝王的臣子一般——在家裡藏一個歌姬舞姬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如果與外國的什麼勢力結交,可就變了味兒。
真龍神君……什麼都清楚了,卻又叫自己看着交人!
東海君倒吸一口涼氣。開始意識到……或許真的是如黃冠子所言——真龍的確是想要叫自己將那李雲心、通天君攔上一攔、和他們鬥一鬥呢!?
所以纔會叫自己想一想怎麼做、叫自己不要叫她失望!!
——這就將那個通天君投到淵裡去,纔是叫她失望呢!她是在看自己的頭腦是不是簡單到了這種地步的吧!
他又長出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背上都溼透了。
他只與真龍見過幾面罷了。但每一次真龍所說的話都意味深長、都得他絞盡腦汁地去猜去想,才能略微參透些其中的深意。可到頭來做了,仍舊不曉得是不是做對了、真龍是不是滿意了。
這一次,則是這幾次當中最難想的。即便東海君依着從前的經驗、眼下的情勢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卻也仍不敢下定論。他意識到自己得從那個“通天君”的嘴裡再問出些什麼來。依着那通天君所說的……瞧瞧自己是不是猜對了神君的心意!
打定這個主意,他略往天上看了看。腳底忽起一陣妖風,直載着他往水獄中去了。
蓬萊的水獄設在深海之下。深約千尺,是一道海中的峽谷。在這個深度早就不見什麼陽光,只有黑暗、重壓罷了。一整條峽谷都被禁制圈了起來,沒神通的海中生物可以自由進出,但凡有些神通的,就難以出入了。
獄中原本沒有多少犯人。在“通天君”進這牢獄之前,谷底的洞中只關了十二個。
其中八個是當年“冥頑不靈”、仍要效忠於“蓬萊娘娘”的妖魔,到如今已在底下待了千年了。瘋了四個,剩下四個應該也不大好了。
另外四個是從陸上跑來海上的。三個妖魔,一個修士。這些傢伙好奇心太旺盛,想要探知世界邊緣、證實弱水一說是不是虛無縹緲的。但不幸闖到東海的地界又不給東海龍王面子,自然被關了。
有的被關了近千年,有的被關了幾百年。想來精神狀態應該都不大妙,好奇心和求知慾也該沒了。
禁琅將軍專理這水獄。可此前也說了,送九公子進去的時候疏忽大意、叫他給跑了出來還又吞了幾個。
他們這些海上的妖魔和陸上妖魔比起來簡直算是君子了——陸上的,人多。那些妖怪一言不合就吃個人彰顯特立獨行,好比世俗間的人吃牛肉充好漢。
可海上的妖魔哪有人吃去。同類相食又太費力氣——橫豎海產品那麼多,誰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如今撞見這九公子——嚯,又兇又狠。可算是見識了陸上妖魔的猙獰嘴臉,還不趕緊屁滾尿流。
因而東海君潛到水獄附近的時候,正看到水獄中光明大放。他吃了一驚——曉得這九公子身上可有好幾件寶貝。他的分身與他爭鬥的時候就吃了寶貝的虧,甚至被傷了。便先定下心神,站到水獄禁制的邊緣往下看。
——本是不可能看得清的。峽谷也足有近百尺深,水也不算很清。
可如今一來整條峽谷都被映亮了,二來,這九公子不曉得用了什麼寶貝,竟將谷中深沉的海水給弄得澄清了。東海君便以超常的眼力,瞧見他了。
這位陸上的真境巔峰大妖、通天君……如今正耀武揚威地在谷中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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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跟了十二個跟班。
那十二個不是別的,正是此前獄中的囚徒,都是東海君親手關進去的、且都不是什麼小妖。
修爲最低的,在一千年前也是化境的巔峰——四個化境,八個真境。雖說在被囚禁的日子裡一沒香火二沒功法,但至少還不至於跌落境界。
這些傢伙當初都是心高氣傲之輩。可被關押了這麼久,什麼心氣也都消磨沒了。東海君曾起過將他們釋放出來、爲自己所用的念頭,但因爲如今他麾下並不缺大將而沒上心。
結果眼下這些被消磨好了的傢伙,都便宜了這九公子——只見他背手在水中谷底輕飄飄地走來走去、說着什麼,那十二位便在他身後像小狗兒一般跟着,不住地點頭哈腰。
而照亮整條峽谷的,是一輪明月——明月旁邊甚至還有一朵祥雲。出現在絕不該出現的地方卻沒半分突兀的感覺,所散發出靈氣叫東海君亦心驚。他知道這寶貝的厲害——可以製造極難被覺察的幻境。當日他的分身就是困在那幻境裡,被屢屢偷襲、差點叫這九公子逃了。
但如今是他的本尊在。費些力氣,這幻境也可破得。然而如今事情已經變得複雜。他只是來問些問題,可不是打架的——是殺是留,得等他摸透了真龍神君的心意纔好。
便又觀瞧一會兒,提氣低喝:“通天君!可知你的死期到了!?”
這一聲渾厚無匹,仿若實質一般直衝谷底、竟將兩側崖壁上的泥沙都震起來了。
那九公子聽到他這一聲,便停住腳步仰頭往上面看——東海君正要再說第二句,卻見通天君沒開口,他身邊那從前跟着蓬萊娘娘的妖將卻大喝一聲:“你這東海逆賊!纔是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