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笑……說不出是惆悵還是悽然。但到底是眼下的劉公贊難看得懂的複雜意味。因而他一時間竟不曉得如何寬慰——從前李雲心偶有低落難過的時候,他都可以陪他說些話、叫他快些好起來。
但如今這老道自己的心中亦有許多的煩惱憂愁。若不是實在難以忍受、到了常人可以承受的極限,又哪裡會在今夜、此時說出來呢。因而也是一時無言,只能與李雲心相對而立。
隔一會兒,才道:“心哥兒……那麼你……”
“我要想一想,我到底要做什麼事。”李雲心低聲嘆氣。走了兩步,在青石上坐下來,“我……大概不該再這樣活着了。”
“這樣活着”是怎樣活着,劉公贊不是很清楚。其實絕大多數的人也不清楚——
他們生下來、到這個世界上。無論周圍的環境還是成長的條件都沒得選。許多人或有這樣那樣的想法、憧憬,然而終究要受限於現實。很多時候,一個人在很久以後成爲什麼樣子並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而是環境將他變成了什麼樣子。
這些人……倘若不出意外,一生的軌跡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被規劃好,一眼看得到盡頭,又哪裡需要去想“該怎樣活着”呢?
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生來便站在頂峰之上。於是可以決定自己今後的路該怎樣走。可即便是這些人,也仍有許多的束縛。如今的劉公贊在一年前之前屬於那些絕大多數人當中的一個。而今變成了後者——他擁有了超越常人的悠久壽元、強大力量。因而可以試着去做一些自己想要做的事。
便譬如今日,還債。
至於李雲心……
老道便皺眉:“心哥兒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雲心略沉默一會兒,嘆了口氣:“我從前,不知道自己是爲什麼活着的。”
“凡人被情慾牽扯,活得誠然很苦。可是到底知道自己是爲什麼活——爲了父母雙親活,爲了妻子兒女活。”
“還有人說要爲了自己活。可我如今想一想,真只爲了自己活……也就像我從前一樣,不知道爲什麼了。”
“自己……是什麼呢。是一個人,但也承載了許多人的期盼、情感。每當說到自己這個概念的時候,其實說的不是一個個體,而是由他身上所有的情感關係、社會關係組成的一張網、和一個點。”
“如果沒有了這張網……譬如這世界上就只有一個人。那麼他用什麼取悅自己呢……其實沒什麼能夠取悅自己的。”李雲心低聲道,“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我在世上走馬觀花,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人間繁華與我而言如同過眼雲煙,可總也有膩煩的時候。我倒是該感謝九公子、感謝共濟會、感謝玄門木南居……倘若不是這些人叫我陷入生死攸關的險地,也許我會更快厭煩這個世界呢。”
“到那時候……也許只有自殺一條路好選。”
老道聽了這句話將要開口。李雲心卻搖頭笑笑:“孤寂。高處不勝寒。”
“所以……總該抓到點什麼的。人生是汪洋,人是孤舟。不想要隨波逐流,總得給自己一個錨點。”
劉公贊聽了這話若有所思。皺起眉想了想,忽然問:“心哥兒……從前沒有這個錨點的麼?”
李雲心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你問的是哪個從前?”
老道猶豫良久。終究說了一句他想說很久的話:“能都說一說麼?”
此時已是深夜了。雲開月明,光華正好。李雲心坐在平滑的青石上、沐浴着這月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好。但要有酒。”
說了這話一翻手掌,托出一隻銀壺來。擱在石上瞧了瞧,又說:“還是冷清。”
於是再往袖中摸了摸,摸出一隻紅泥小爐。
這爐子是拿來溫酒的,很小巧別緻。擱在青石上、襯着旁邊白衣的李雲心,彷彿一幅畫。
他將手指一彈,便有一團無根火在爐下燒起來。俄頃,也就有了些許的暖意。劉公贊想了想,也跳上青石,與李雲心相對而坐。
李雲心便伸手在石上一剜,剜出兩塊石頭來。再探出尖利的指甲一挑,把裡面掏空了。
也就成了兩隻酒盞。
他與劉公贊每人一盞,卻不將銀壺在紅爐上溫。兩個人都喜歡喝冷酒,卻不喜歡冷食。
“上一次和你這樣坐在一起,還是在渭城的時候。”李雲心說,“那天晚上,我要奪舍龍九。”
老道爲他斟上酒,又爲自己斟上酒。無言地舉起杯子——兩人一飲而盡。
李雲心咂了咂嘴,又笑:“沒有佐酒的,就成了喝悶酒。”
於是又伸手在身下的石上剜了幾下子,剜出四塊圓圓的青卵石來。他看了看這石子,伸手擱到爐子上了。
微微眯起眼睛、瞧着熱氣與微光當中的石子,低聲道:“從前有一個老頭子。喝酒,也這樣吃。”
說完這話,沉默許久。面孔在夜色裡被小爐中的火光映得微微發黃。劉公贊便曉得,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陷入如此沉默當中的時候,就是準備回憶些往事了。
他明明看着青春年少,卻偏有許多流年可追憶。
“我不記得是多大的時候被領養的了。七歲或者八歲,或者九歲……大概是個孩子的時候。”李雲心開口,低且輕地說,“這些從前和你大概說過——身世俗氣,孤兒院裡長大。”
“就好比善堂。”劉公贊點頭。
“後來來了個老頭子。那時候……約莫和你當初一樣的年紀吧。一隻獨眼,樣子一點都不慈祥。說話像是打雷……總是用吼的。可又不是耳朵不好。”李雲心伸手翻弄爐上的石子,就彷彿是在烤肉。石子被翻了面兒,不做聲。他就伸手從身邊捻了一點自樹上落下的積雪撒上去。終於叫起來——滋滋作響,彷彿肉上的油脂滴落。
“選一些孩子。都看不中。問到我。人家就說這個孩子,腦子可能有點問題。你帶回去是累贅。”
“老頭子就問,生活能自理麼?聽話麼?就說,還算是聽話,也能自理。”
“老頭子就說,那就這個。”
劉公贊搖頭,笑起來:“腦子有點問題?”
“唔。那時候覺得他們很怪。他們也覺得我很怪。我不想和他們說話。沒法子理解他們爲什麼總是笑啊哭啊。”李雲心彈了彈他的杯子。酒線便從銀壺中挑出來,爲兩人又斟滿了。
捏着杯子沉默一會兒,一飲而盡:“就把我帶回去。起個名字叫李四。張三李四的李四。”
“老頭子是個看命的。當時六十多歲,身體不大好。之前過得順,發了幾筆小財。覺得自己也算是大師……就想不能叫自己的手藝失傳。可是孤家寡人一個,想找個命硬的來教。”
“就找到了你?”
李雲心微微一笑:“不是我。之前找了一個很聰明的孩子。懂察言觀色,懂揣摩人心。”
“可惜他算命的本領實在不算好。之前發財算是運氣好,趕上了。幾個大金主捧他,給了他些錢。就飄飄然,到處花。然後運氣沒了,看得不準,再潦倒起來……原來覺得養那個孩子、徒弟沒問題。結果兩人的生計都成了愁事。”
“怎麼辦呢。想一個好辦法。當時有補貼,說孤兒院裡領養一個殘障兒,給多少的補助。就挑中我。”
劉公贊驚訝道:“……有這樣的朝廷,當真是蒼生之福了。”
李雲心笑笑:“想的是領養一個殘障的孩子。養這孩子花不了多少錢,還能賺一些。如果是個像我一樣能自理、機靈些的,還可以伺候他們。”
“然後……我就出來了。”
“再然後,那個聰明的孩子死了。”
“……死了?”
“夏天,跑出去玩。跑到鐵軌旁邊逮蜻蜓,壓釘子。有一趟車過來,不小心跌倒在鐵軌上,被碾成肉泥了。”李雲心說,“意外嘛。這種事,沒辦法的。”
劉公贊抿了抿嘴。想了想,也將杯中酒飲盡:“嗯。”
“老頭子難過了一陣子。但很快就好了。”李雲心輕輕地哼了一聲。說不好是笑着哼的,還是隻是無意識地換氣,“因爲一開始覺得那孩子聰明,學什麼都快。慢慢就發現其實學得並不快……沒學會什麼的。只是在老頭子面前會說乖巧話兒哄他。一拉出去,就露了相。”
“有些人……情商很高,智商卻不高。大概就屬於這種吧。”
老道提起壺,要爲兩人斟上第三杯酒。但壺中嘩嘩作響,似是酒裡結了些冰。於是沒有用神通,只把銀壺湊到火爐邊,慢慢地烤:“然後呢?”
“然後就是我從前和你說的。過了段安穩日子。有衣穿有飯吃。老頭子原本把我當狗一樣養。那孩子死了把我毒打一頓,打算再找個徒弟。”
“可我又不是真的傻……他教那孩子的時候,我在一邊聽。很容易的事情,聽一遍也就懂了。慢慢地我也知道些人心,所以和他說些話,使點手段。他就意識到我不是真的傻。或者說,雖然傻,但在某個領域有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