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之後,終於行至村口。村中房舍低矮,皆爲白雪覆蓋。不見道路,不聞人聲。似是畏寒、都未早起。
秋收之後、一入冬便是大段的閒暇時間。李雲心從前那個世界有“貓冬”一說,這個世界大抵也是相同的。村口有一塊大青石。青石旁是一棵盤根老樹。如今落光黃葉子、換上了白葉子。
李雲心走到這棵老樹旁,將手輕輕放在樹幹上。
這樣站立着無言地往村中瞧一會兒,才輕聲道:“我父親……”
但又頓了頓:“李淳風……從前在這裡設下多許多禁制。但我從前修爲不足,都沒有用得上。今天一路走回來,慢慢才發現了。”
說到這裡嘆氣:“我從前在那邊的家裡就能看到這棵樹看了十幾年。”
老道能夠理解“時過境遷”、“故地重遊”的感覺。便也陪他嘆氣:“心哥兒那時候該很想來這裡玩耍吧。畢竟那時是個孩子,也會寂寞得很要不要進村裡去瞧一瞧?”
但李雲心笑了笑,搖頭:“說實話,一點都不想。”
他將手放下來、輕輕拍了拍:“這種地方、這種村子,可和什麼勤勞樸實沒關係。這村子連個名字都沒有。住在這裡的十幾戶也都是逃亡來、或者祖上逃亡來的。”
“……自私、愚蠢、偏執、狹隘、貪婪。唉,這種地方,要吃飽穿暖都不容易,怎麼會有好人家。”李雲心輕哼一聲,“裡面也沒什麼退過我婚的、從前看不起我的、打過我的臉的。如今進去轉又有什麼意思。剛纔已經才查過了。都是普通人。走吧。”
老道愣了愣:“這樣就走了?”
李雲心已經邁開步子:“咱們要找的人如果真的存在,也該是在這村子周邊。村裡不會有的。但畢竟是故地嘛……我來看一眼而已。既然老家都被拆了,這裡與我也就沒什麼關係了。”
說這麼幾句話的功夫,已經走出十幾步。老道便嘆口氣,心想心哥兒這倒的確像是個修行人的模樣。反而是他自己從前修了十幾幾十年,後來又得真傳。然而……始終還像個世俗人吧。
這麼感慨一番。一擡眼,卻見李雲心在前面停住了腳步。
劉公贊便湊上去,看到一個石龕。
這是在中陸鄉村之中很常見的東西有許多的妖魔藏身山野,他們當中的一部分又偶爾會顯聖。於是被當做神靈崇拜、於是被塑像。
這石龕高度只及膝。龕內有一個人像,圓臉長眼、五縷長髯,沒什麼明顯的特徵實際上中陸的人們依照自己心中“神明該有的樣子”所雕刻出來的塑像,絕大多數都與這一尊生得一模一樣,只有從石龕頂上的小匾上才能曉得這究竟是哪一路的神明。
劉公讚的目光移到被積雪壓了一半的龕頂。看到三個淺淺的刻字狼王廟。
便問:“心哥兒,這有什麼異常之處麼?”
李雲心沉默一會兒,輕聲道:“我春天走的時候,還沒這東西。”
於是劉公贊意識到這件事微妙的嚴重性。
偏僻山野有精怪顯聖矯稱神明不是稀奇事。然而這山村的位置卻很敏感……任何“不同尋常”的跡象都有可能大有深意。也就有更多的可能性,是爲着心哥兒、或者“那個人”來的。
對於那個人,這些日子劉公贊總聽到李雲心以某種戲謔的語氣稱其爲“太子”。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偶爾還覺得心哥兒的語氣中有些嫉妒。
李雲心將自己的許多秘密都告訴劉公贊,唯獨這一點說得不甚了了。
因而老道只曉得,有一些人、一些勢力認爲心哥兒是某個重要的人物、天之驕子從前他自己也那樣想。直到經過這些日子,他慢慢意識到對方或許是找錯了人。
他們的“天選之子”另有其人。他這一次來,就是打算碰碰運氣。沒想過一定會找到那個人,但至少打算找到一些線索。
這些念頭在頭腦中過了一遍,那廂李雲心已俯身,將手輕輕按在石龕上。某種無形的力量嗡的一聲發散開來,平地起一陣小旋風,將石龕頂上、周遭的積雪都吹開了。
然後他直起腰搓搓手:“真傢伙。”
劉公贊知道他在說什麼就如同他當初那渭城龍王廟中的龍王塑像上有靈氣附着一樣,這“狼王”的像上也有靈氣附着。這意味着這是一尊“真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感應得到凡人的訴求、也可以籍此享用香火。
這句話音一落,便瞧見遠遠地有人走過來了。
村口那一顆老樹、一方青石之後原是一條淺淺的、玉帶似的小河。夏日時候水量算豐沛,然而如今到冬天河面結冰了,便露出其下的泥土來。來人是從河的另一邊來,瞧着是個拄拐的老者。穿一件補丁摞補丁的麻衣,瘦小的身軀在寒風裡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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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腿腳還算靈便。過河上冰面時更沒有半點遲緩。彷彿不是用走的、而是用飄的。
再等他踏上雪地一個腳印也無。
來者趨近兩人面前,立即深深地作了個揖:“二位大仙遠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
李雲心並不說話,便有劉公贊代言。
老道在雲山時因着傷痛,道袍早破爛不堪了。
如今李雲心是從自己尾指中的法寶裡給他挑了幾件。身上披着的乃是一件暗紫色的日月星辰天仙洞衣。這法衣遠看並不出奇,只像是尋常富家翁穿的綢緞大袍。然而靈力一摧,其上便會有日月星辰、七彩玄光流轉,可謂浮誇至極,很適合用來糊弄無知的愚民。
頭戴金絲嵌玉紅頂蓮花冠,腳踩一雙烏雲十方鞋。袖中還藏了一支錚角龍鬚筆、一柄二尺清光劍。走在路上、旁人打眼一瞧,便曉得要麼是個實力高強的有道之士、要麼是個財力雄厚的達官貴人。總之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三個字:不好惹。
因此而老人或者說老鬼,飄行而來之後看的是劉公贊。
如今李雲心乃是玄境,可將自身妖力收放自如。便是站在這裡叫這老鬼花上一天的時間來查探也查不出什麼來。倒是劉公贊李雲心在雲山一役之後又用靈丹妙藥生生將他的境界摧至化境的巔峰,然而他暫時還沒能完全適應這高深的境界,因而時常把握不住,流露出“強者的氣息”來。
這種氣息,若是凡人、江湖野道士自然也無從覺察。可偏偏這老鬼似也有些微末的道行,便曉得眼前的該是高人了。
劉公贊面沉如水。等這老鬼說了話,先沉默兩息的功夫。才低喝一聲:“你可知罪!”
他從前在江湖上行走、兼坑蒙拐騙,識人的能力不在李雲心之下。如今曉得心哥兒是要問話。又見這老鬼瞧他這氣派的模樣竟然沒有慌神,就曉得該是個老奸巨猾之輩。對付這一種,先嚇他一嚇纔是正理。
豈料這老鬼慢慢眯起眼,道:“這位神仙,小老兒何罪之有啊?”
劉公贊冷笑一聲,一指那狼王廟:“你一個孤魂野鬼成了氣候,竟敢現世作亂顯聖、妄稱神明,豈不是死罪麼!”
聽了這話,那老鬼先沉默一會兒。
然後……忽然將身子一挺、把駝背挺直了!
背上一直,身子迎風便漲。不過兩息的功夫已變成一隻兩人高的青面獠牙的大鬼,身上掛着破破爛爛的布條。又從口中發出轟隆隆的笑聲來:“哇哈哈哈,你這蠢道士,到如今竟然不曉得麼什麼道統劍宗都不在了,如今是妖魔的天下,還哪裡輪得到你們猖狂?!”
他跺着兩隻大腳在雪地上手舞足蹈,但這聲音也只能被他面前的兩人聽到罷了:“我勸你們識相的快些走咱們家狼主已投了小妖保,有真龍和龍子庇佑,哪裡你們能惹得起的?!”
李雲心笑着低哼了一聲。
劉公贊入戲,也將眉頭一豎道:“什麼小妖保?說什麼胡話?!你要禍害這一方的百姓,先問我許不許!”
這老人化成的大鬼卻又得意起來:“嘿嘿,數日之前玄門已經覆滅。這些消息你們竟不知道麼?哼……要說什麼禍害百姓?可不是本神做的事。”
“一來本神原本就是這村中人,只是死去之後得道幾百年成了此地神仙,自然要庇佑一方。二來咱們那真龍神君與渭水君也有令此後庇佑萬民的事就由咱們妖魔來做,更不會殘害鄉里……”
說到這裡的時候,李雲心終於開口道:“得道幾百年。王德福你認不出我了麼?”
說了這話又往前走兩步,叫那大鬼將自己瞧得更加清楚些。
他的聲音雖不大,但是清晰極了。往前走的時候,腳下踩得雪地咯吱咯吱作響的聲音也清楚可聞。老鬼聽見“王德福”這名字就一愣。再瞪圓了一雙銅鈴大眼、將李雲心細細一觀瞧……
身子忽然像漏氣一般重新佝僂下去、又變成那個穿麻衣的老者:“你……你……你是”
李雲心自顧自地往手裡哈口氣、搓搓手:“家父家母在的時候,有些山貨河鮮是你常常送過來。從前倒是知道你這老頭子身體不好……但怎麼就成了幾百年道行的鬼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