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黑衣人沒有立即理會他們的話。而是居高臨下地看了看草叢中的兩個女孩子,向她們微微一揚下巴。
“我聽說你家是因爲幫助李雲心才被滅門,這事是真的?”
烏蘇與離離對視一眼,略微愣了愣。
但她們只用了極小一會兒去考慮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烏蘇拉着離離慢慢站起身。
“先前我家幫神龍教做了不少事,神龍教主名叫李雲心。”她小心翼翼地說,並且仔細打量黑衣人的眼神。
於是那男人笑了。
“你們兩個人的身手有點模樣。”黑衣人隨意地說,“是聶三娘門下?”
烏蘇與離離再次驚訝地對視一眼,覺得心中忽然有了力氣,卻也沒了力氣。
“……是。”
“我和她打過幾次交道。除了不愛說話,哪裡都好。”黑衣人不再理會烏蘇和離離,而是在屋檐上向前再走四步,站在房屋的一頭,對那壯漢說,“你們這些雜碎,倒總喜歡用這種名字。”
“什麼渭水八虎,河中六鬼。聽着唬人,實則是什麼東西。”他厲聲喝他們,“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殺人。馬上滾!”
渭水八虎這名字,在高人聽起來的確像是雜魚。然而對於世俗世界中的百姓們來說,卻是兇名昭著了。至少在渭城一帶,都曉得這是八個武藝頗高、又能狠下心下毒手的惡人。
這樣的人行走江湖、又聽了黑衣人的語氣,心裡不服氣,卻也曉得對方可能有來頭。但……想到房中那於濛,價值白銀一千兩。
也就不是很怕了。
壯漢冷哼一聲:“你倒是曉得河中六鬼!你可知河中六鬼正是我渭水八虎的授業恩師?在以往,兄弟們或許賣你這個面子。但今日——你即便報上了名號,咱們也不買賬。想要保人,手底下見真章吧!”
黑衣人忽然大笑起來,並且說了些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話:“好一個見真章。這些日子我盡遇見些古怪人、受到些窩囊氣,如今連你們這種不入流的貨色也敢將我不放在眼裡了。”
“不過既然我已經將河中六鬼殺出了渭水,也不好再把你們渭水八虎趕盡殺絕——免得叫道上的朋友說我不夠仁義。既然你敢要我見真章——就把吃飯的傢伙留下吧!”
他這幾句說完,那壯漢就變了臉色——一句一句地聽,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越聽越覺得心驚。等到曉得大事不妙的時候,就已經看到那黑衣人從屋頂上一躍而起、一柄黑刀鋪天蓋地的斬殺過來並且……
凌空、迫出了一道——
刀芒!!
這一道刀芒令壯漢肝膽欲裂,丟下了掌中短刀回身便逃,口中驚恐地喝道:“x他嗎的,是黑刀應決然!!”
然而他逃得快,卻沒有那刀芒快。壯漢的話音一落,下一刻身側就有血光沖天而起!
應決然說取他的吃飯的傢伙,就是取令他這一條手臂。河中六鬼擅使劍,又弄了一套三流的刀法教給這渭水八虎,結果被這八虎練成了四流。可今後他大概連四流的刀法都使不出了——悶哼一聲,直挺挺地栽倒在荒草叢裡。
但他那七個兄弟倒也講義氣。不再逃了,而是轉回身持刀看着應決然,頗有同生共死的架勢。
被他斬斷了手臂的壯漢也強撐着不暈。只用一隻大手捂住右肩的傷口,瞪着眼、額頭暴着青筋坐在黃草叢中看應決然。
應決然走到他們身前,冷冷一笑。
“倒有點義氣。但我說要你吃飯的傢伙,就只要你吃飯的傢伙。回去告訴你們背後主事的。修行人的事情我管不了。江湖人的事——在這河中,我黑刀說話還是有分量的。於濛我保了。道上還有哪些兄弟想不明白的,儘管來問我這口黑刀!”
壯漢已經疼得說不出話,全憑一點求生的本能死撐。他的七個兄弟則不敢說話——很怕說錯了什麼自己也落得一樣的下場。
李雲心見了這情景或許會覺得驚詫,但劉老道也許覺得理所當然。
因爲在修行人的眼中,世俗武者無論有多麼強悍,都幾乎是一道符籙便可以解決的事情。
但在劉老道這樣的世俗人眼中、渭水八虎這樣的江湖人眼中……差異就太大了。
好比人們不會費勁去區分路邊螞蟻的種類、等級。然而在江湖人當中……
黑刀應決然這樣的二流高手,已經是可怕的強悍武力了。他可以迫出刀芒——對於世俗武學來說,這便是最最匪夷所思、最最接近神仙道法的存在。至於渭水八虎之流,卻是連三流也算不上——只是憑着些許武藝和兇悍勁頭,在渭城一帶有些兇名。
然而今天才意識到他們招惹上了在渭城府、河中地一帶都已闖出了偌大名頭的黑刀。他們和背後的主事人都曉得道統的道士們並不在意什麼於家的血脈是否還存留於世。如今做這些事算是痛打落水狗、爲了不是道統的事,而是世俗市井間的事。
可如今落水狗傍上了一條對於他們這些江湖人而言相當可怕的巨鱷……只有江湖人才曉得江湖人的分量。
——兄弟七人見應決然再沒有其他的言語,七手八腳地攙扶起幾乎已經疼昏過去的壯漢、兔子似地逃遠了。
這時候烏蘇和離離纔回過神。
姐妹倆兒也殺人,但並不算是江湖人。她們師從刺客聶三娘,也是於其爲她們尋的師傅,並不像其他弟子一樣,依着江湖的規矩教授。
因而離離一時心急,脫口而出:“怎麼不殺了他們?!”
烏蘇忙拉了拉她。
但應決然已經轉過了身,高深莫測地笑笑、並且重新壓下他那頂黑色的斗笠、只露一個下巴:“小姑娘,江湖人多得數不清,哪裡殺得過來。你家少爺是鏢局行會龍首,這道理也該懂。”
“有些事情,說說話兒就好,沒必要見血。有些事情,見了血,沒必要要命。一旦要了命,誰還沒有個老親故鄰、叔伯兄弟。事情鬧得大了,哪怕是魯公角那樣的人物——他一劍能殺十個人,可能防得住客棧伙食裡下的藥?”
“今天傷而不殺,他們回去就要記我一個人情。以後有其他的事,就多一條路。江湖不是殺出來的,是走出來的。殺得最兇的,死得也是最快的。”
離離對他的話並不很服氣。但她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女孩子。知道這樣的時候這樣的人,可不是用來給她理論的。因而住了口、抿抿嘴:“那……還是要多謝你。”
應決然笑了笑。再要說話,聽見門開了。
於濛抱着他那一柄華麗的劍,出現在門口。
於家的少爺眼圈發黑,髮髻散亂,看着狼狽。但眼神卻很亮。像是一個重病的患者在彌留之際、燃燒僅剩的一點生命力迫出來的光。
他看看烏蘇和離離,又看看應決然。隔了半晌說一句話:“多謝。”
應決然挑了挑眉,抱着他的黑刀看於濛:“早聽說於家公子很有本領。今日見——沒受什麼傷,怎麼倒叫兩個小姑娘護着你,自己藏在屋裡。”
烏蘇咬了咬牙:“應大俠,我家少爺遇見那種事,這也是人之常情。少爺先前並不想苟活,是我和妹妹下藥迷暈了他,纔將他偷運出來。藥效未過身子不爽利……”
應決然聽這小姑娘忠心護主,嘴角泛起一絲微嘲的笑:“都不算理由。武道,一往無前,無堅不摧,纔是正道。越是這種時候就越要直面生死——不在生死中領悟,怎麼成就神功!”
“我不再出劍了。”
應決然說到興頭上,卻突然聽見於濛低低地說了這樣一句話。聲音雖然低沉,卻很有力。聽着不像是一個心灰意冷之人說出的頹廢的話,倒更像是用低沉的語調錶明自己的決心。
應決然一愣。看見那於濛倚在門框上,又緊了緊懷中的劍,看着烏蘇和離離,又看看他:“你的武道不是我的武道。”
“從今日起到我死掉那一天,我只爲一劍做準備。那一劍殺不了仇人,就殺了我。”
三個人都怔住了。烏蘇和離離對視一眼,不曉得該說什麼。應決然倒是想了想,用刀柄將斗笠將向上頂了頂,認認真真地看於濛一眼:“藏劍啊。聽說古時候有劍客用過這法子。但要麼就是把人藏廢了,要麼,就是把人藏死了。”
“但這些東西……都只是世俗武學罷了。”應決然嘆口氣,“於龍首既然有這樣的決心報仇,爲什麼不去學道法呢?功夫再高,也比不過道術、劍訣。聽說於龍首少年時候身上曾經發生過奇異之事——”
“道法、劍訣,對我都沒用。”於濛看着應決然說,“我也修不了。你是什麼人?”
應決然皺眉,沒有弄清楚對方說的“道法劍訣對我都沒用”是什麼意思——是說他沒法兒修煉它們,還是說……像那一夜一樣?
那一夜在小巷中,他與孟噩見到李雲心座下四妖擊殺兩個道士……似乎聽過類似的說法、什麼不受禁制之類的話語。他並不很明白,到如今聽了於濛的話,也不是很明白。
但對方顯然不想繼續有關自己**的話題,而問他是誰。
應決然也不追問,微微一笑:“於龍首該聽過在下的名字。在下黑刀應決然,混跡在河中一帶。是個江湖人。”
“不是問這個。”於濛的語氣緩慢,像他平時說話一樣。但平時的慢是因爲慵懶,如今的慢是因爲沉重,“我是於濛,是大慶鏢局行會的龍首,但我也是協助了妖魔李雲心、得罪了道統的人——你是什麼人?”
應決然明白了。
他想了想,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我就是因此救你。”
“我和李雲心見過兩次面。那兩次啊……”他又頓了頓、想一會兒,但仍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的確是個妖魔。”
——如果不是妖魔,自己爲什麼只因爲兩次都算不上和平友好的經歷……
就真地帶着黑寨堡的第一批人來了渭城?!
“但他答應了我一些事,如今我要找到他。”應決然下意識地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可是他人又不見了,我也不曉得去了哪裡。城裡說法很多,聽着沒一個是真的。然後才知道你家的事——既然你家幫他在城裡搞出了那麼大的陣勢,你該清楚他在哪兒。”
應決然皺眉。彷彿陽光透過斗笠照在他的眼睛上,令他不得不這樣做:“我需要一個交代。我的人都還在等着。”
於濛深吸一口氣,看看烏蘇和離離:“你們去睡一會兒。我和黑刀兄有事要談。”
於濛很少用這種正式的語氣說話。小姐妹認爲或許是自家少爺經歷大變,轉了性子。她們也不知道這轉變是好是壞,但她們的確需要休息了。發生這樣多的事,她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繼續負擔起照顧自家少主人的責任。
於是烏蘇看着於濛:“少爺,你不要——”
“我等你們醒過來。”於濛說,“醒了再算賬。下藥放那麼多做甚,本龍首的腦仁現在還疼。”
烏蘇和離離終於覺得有點想哭。但連忙咬緊嘴脣忍住了,快步走進屋子裡。
“應大俠這邊請。”門被關上,於濛就引應決然向遠處走。他抱着劍、額角因爲炎熱而滲出汗水,“在下第一次見到李雲心的時候——”
兩個人從屋門口走到廢園中一處破敗的涼亭裡。涼亭傾塌了一半,但仍有另一半提供陰涼。一路上於濛用簡短的言語敘述他初見李雲心時候的樣子,但說的不是他“最初認爲”的那個版本,而是後來知曉的、是“遇到了歹人”的版本。
然後又說了之前在城裡看到作爲神龍教主的李雲心時候的事情。這些都說完了才站在亭下問應決然:“應大俠見他的時候,是怎樣的?”
應決然驚訝地看着他。
都聽說過於家公子豪爽的大名。但與“豪爽”齊名的是他的“赤子之心”——或者說傻。
可如今見他,卻發現他說話條理清晰,和“傻”字沒有半點兒關係。
“我不傻。”於濛感受到他的目光,“只不過有些時候——窮人才需要思前想後。從前我是有錢人。有錢有勢。但現在我不是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