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妖魔完全了沒了頭緒——甚至想不出任何一點合理的理由……事情怎會變成如今這樣子?!
哪裡出了問題?!
但留給他思考的時間只剩下短短的兩息。昆吾子的神魂分身終於被拉扯回來——不,應當說是被攫了回來。
先前只以爲洞庭君那“煙波洞庭圖”能力有限——拉那昆吾子的神魂分身回來要花費好大的氣力。可就在洞庭君拉着李雲心遁入水中之後,玄境道士的分身幾乎在一瞬間就被從天上拉到了地上……
那洞庭君先前竟是故意留了手、拖延時間的!
然而……他爲什麼要那樣做?!
——睚眥完全想不明白。
道士的神魂分身落到了地上,看看遠處的洞庭,又看看睚眥,冷笑起來:“好好好。貧道要走,你非不要貧道走。既然那老東西又不想幫你——那貧道就成全了你吧!”
睚眥沉默了一會兒,恨聲道:“就憑你?哼。接我一掌!”
這話音剛落……
玄境的大妖魔登時沖天而起——換作他逃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那邊玄境的道士與妖魔一路追逃,這一邊,李雲心卻被洞庭君拉進了湖中。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下水——親身浸到水裡。
雖說沒什麼“闢水決”、“闢水珠”,可也不虞弄溼了衣裳。畢竟也是陰神——平時都可隱去身形穿牆而過,此時再隱遁入水中也不在話下。
他已經恢復了人身。但臉色發青、緊抿着嘴,一言不發。
尋常人見他這樣子大抵會說是在心虛害怕。但洞庭君卻不這樣看。實際上入水之後便將他放開了,只默不作聲地直向湖底而去。
李雲心沒有半點猶豫,仍舊鐵青着臉,跟上去。
這種感覺可並不美妙。深沉的湖水,又不是有着豔陽白沙灘的清澈海水。況且還是夜晚。入水數米時候月光就已經不見了,身體彷彿被最深沉的黑暗包裹。身下乃是更加幽深的暗色,不曉得隱藏着些什麼,也不曉得有多深。
唯一的光芒是洞庭君以及他自己身上的青芒。
水裡也幾乎沒有魚,倒是在水面上漂浮了一層死魚——昆吾子作法傾覆洞庭,也殺生無算。
如此一路向下,深潛了足足一息的功夫。
這洞庭君才放緩了速度,轉頭看看李雲心。
他現的是法身,看起來像是一個既高且胖的人生了一個鯉魚的頭顱。
“這麼說你便是當初見我的那個人了。”洞庭君的闊嘴開合,聲音在水中有些失真,又混雜了湖中不知某處傳來的隆隆的背景音,“當初本君座下的蝦兵扮作船伕,載了你和白鷺鎮的三人去君山。那時他報我說,你這人看起來怕水。”
“之後本君將你和從雲子丟到山下,你也是找到了一條小船才渡湖。”
“後來我那女兒用白玉舟載你去看凌空子牧雲,據她說你看起來也是緊張畏懼……倒是正合你現在的模樣了。這麼說,你怕水?已是陰神、龍族了,因何怕?”
洞庭君的語氣平靜,像是在和一位偶然相逢的路人閒談。但李雲心清楚眼下自己幾乎已經算是落入了他的掌中——這洞庭被他經營三千年,幾乎就等同這大妖魔的身體了。
但這樣的狀況既可以算作“迫不得己”,也可以算作“早有預謀”。洞庭就在臥榻之側,他早想要來探探底——今日算是個好機會……吧。
“的確怕水。不然就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李雲心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至於因何怕……乃是因爲我生前是被溺死的。那是很可怕的體驗,到現在也忘不了,更加不想忘。怕水的龍族,我想我自己是第一個。”
“你既是李雲心,又是龍族,是……螭吻。”洞庭君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那麼,原來的螭吻呢?”
“死了。”
“被你殺死了?”
“我是迫不得已。”
“說一說。”洞庭君速度的又放緩了些。周圍已經是徹底的黑暗了,但湖底下,極遠處,卻出現了一點光亮。那是微弱的白光,彷彿湖底生了一片發光的白色苔蘚。但李雲心曉得那些現在看起來細小的枝枝杈杈並不真正細小——是因爲實在距離太遠。
這洞庭湖,至少此刻的深度,大概已有千米了呀!
而在他原來的世界……某一條名爲“長江”的大河中段、通航處的水深也不過數米而已。甚至乾脆有的地方,就只有兩三米!
這洞庭君在千米湖水的深處,又重複了一遍:“說一說。然後本君再斟酌一番。”
“看是將你帶去紅花城,還是將你的屍身帶去紅花城。”
李雲心緩緩地出了口氣,口中生出一連串細小的氣泡,搖搖晃晃地升上去了。
然後他笑了笑:“我殺了你兒子,到現在你還沒殺掉我爲你兒子報仇,不是就已經做出決定了麼?”
這話出口,洞庭君猛地停了下來。他的眼睛在湖水中發出可怕的青光,像是兩盞炫目的探照燈。他鑲嵌着紅色鱗甲的大袍也在水中飄舞,這令他看起來像是在上演一齣戲劇——但是一出恐怖血腥的劇——下一刻就會撲過來,將眼前人撕成碎片!
他口中發出可怕的喘息,即便在這湖水深處也清晰可聞:“你……知道此事?!”
“螭吻乃是魚身龍首啊。我初次見你,說九公子死前對你念念不忘,你便哭了。”李雲心嘆了口氣,“你不是他的父親,難道還是他的兄弟麼。”
“這怎能……”
李雲心浮在水中,看着洞庭君:“能的。這個世界的人,妖魔,很難將鯉魚化成的妖魔同龍子的父親聯繫在一起。但我恰好知道些別的事。其實說起來連推理都算不得。也許在某一個世界,某些事是牽強附會的傳說。但是在這裡,便成了事實。我知道某一個世界的傳說,便知道了這個世界的事實。聽起來難理解但是……”
李雲心又嘆一口氣:“很抱歉,殺死了你的兒子。”
“我們當初的確算是朋友——至少他那麼想。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李雲心在數千尺的洞庭水面之下慢慢說出了他與九公子的故事。略過某些事,加工某些事。不做評判,只陳述“事實”。
洞庭君的心緒因爲很多事激盪起伏。也曉得眼前這李雲心在洞庭之中,沒他的允諾是出不得的——他已在了砧板上。也因此他纔有足夠的耐心想要細細弄清楚所有事。
因而很難說……他在聽李雲心敘述那些“事實”時,究竟有沒有足夠的警惕之心。
就好像一個壯年人在自己的寓所中手持利刃聽一個小孩子說事情,究竟有沒有足夠的警惕之心。
於是沒有意識到李雲心在說話的時候用了一些技巧。
實則這些技巧之前就在用了。
睚眥以爲在湖邊的時候李雲心是與自己說話,實際上李雲心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是做給洞庭君看。
只是爲了……
在他心中種下足夠強大的、悲傷又無力的種子。這種子會迅速生根發芽,破開一位失去兒子的老父的心防。從而得到如今這個局面——
洞庭君,強壓着心中的複雜情感,聽李雲心說了很多很多話。
他未必有耐心,但必須有耐心。因爲無論他自己,還是之前李雲心的暗示,都告訴他——你必須弄清楚你那兒子的死因。
——你的兒子實際上是……在默默地惦念着你的呀!
李雲心想要的就是眼下這局面。給他足夠的時間和足夠平靜的環境,對一位並不平靜的三千年大妖魔說話。對他而言,言語甚至比道法更具神通——只要給他機會。
他重複某些字句,強化某些情緒。而這洞庭的深水中既幽且暗……對於他來說更是最棒的催眠環境。他不曉得自己最擅長的技巧在這三千年的非人妖魔身上能起多大作用,但相信絕不會無功而返。
洞庭君以爲這深不見底的水中是他的領域。但不清楚他也因着這環境闖進了李雲心的領域。
從懷疑螭吻乃是洞庭君之子那一刻起李雲心就在期盼今日這樣的天時地利,而今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在長達半個時辰的時間裡,他施展了能夠用得上的一切技巧。
最終,他嘆了一口氣。
“……便是如今這樣的局面了。”
他不說話了。湖中仍有低沉的背景音——那是湖中暗流涌動的聲音。
洞庭君沉默許久,才道:“若問你如何成了螭吻,你也是不會答我的。”
李雲心無奈地笑了笑:“我是奪舍的。”
洞庭君理所當然地沒有聽到這一句。他便又沉默了一會兒,道:“隨本君來。”
隨後再向湖底潛去。
李雲心輕出一口氣,在身邊泛起一片氣泡,也隨他去了。
這一次的速度要快一些。
又行一刻鐘之後,原本他看到的在湖底像是白色苔蘚一樣的東西很快變大——而且變得過於大了。
初見紅娘子冥婚時,她說自己住在“白樹林、紅花城”。那時候以爲這白樹林乃是指湖底深處,某種白色的藻類或者水草。而今他親眼見了,才知道是真的“樹林”。
就像是陸地上的參天巨木一樣,這“白樹林”中的每一顆“樹木”都是白色。絕大多數都會分出左右對稱的“枝杈”,枝杈上可能生着淡色的藻類。高的有百米,最矮小的也有數十米。
等他們距離這“白樹林”更近了,李雲心才感受到它的大——一眼望不到邊際,好似陸地上茂密而寬廣的森林。他估計這“白樹林”中,這樣的“樹木”……少說也有數千棵。
但實際上樹非樹。
那是骨架——絕大部分都是脊骨。
多數屬於魚類,極少數屬於陸生動物。李雲心見過洞庭君巨大得難以想象的真身,可在看到這些脊骨之後仍感震撼——這樣多的脊骨,就被直挺挺地插在湖底……
此乃白樹林。
“都是本君手下的敗將。”洞庭君停在一根粗大的“枝杈”上。這一棵骨樹有百米多高,不算最矮,但也絕不算高。他們兩個是人身,此刻站在這脊骨分出的一根刺骨上,就彷彿站在寬大的橋樑上——難以想象這骨架的主人生前該是怎樣的存在。
“這白樹林中,有樹四千六百六十七棵,都是得了道的妖魔。”洞庭君伸手指向最高的那一條脊骨,“此乃騰蛟。此物生前的修爲最高,已是玄境了。本君用了月餘時間才斬了它。”
又指另一個矮些的骨架:“此乃磐蛟。性情狡詐,但生得倒是漂亮——我那女兒險些被他迷了。本君也斬了他,但如今這骨架看着也還是漂亮。”
李雲心默不作聲地聽,洞庭君便指着那些骨架,如數家珍地說。足足說了數十個之後才轉身看着他,道:“便是這些妖魔裡最不成器的,修爲也與你相當。”
“這天下……已知的真境之上的大妖魔……也不過數百呀。”李雲心深吸了一口氣,但只吸進了湖水,“怎麼會有這樣多的高等妖魔?”
然而他真正關注的重點卻並不是這一點。而是——
“你說……蛟。”他看着洞庭君,“你剛纔說的幾十個,都是蛟。我看你指出的那幾十個和這幾千個,模樣都大同小異。你是說……這幾千個,都是蛟骨?”
洞庭君平和地笑了笑:“是。”
李雲心突然發現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認爲自己的言語已經在對方身上起了效果、並且等待收割自己的勝利果實。但就在這一瞬間,他又覺得事情似乎開始脫離自己的掌控。
他第一次生出了不確定感。
他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怎麼會有這麼多。你怎麼殺了這麼多。然後……蛟這個名字,是你自己爲它們取的?”
洞庭君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用古怪又複雜的神色看着李雲心,像是要將他看透。然後才道:“你在世俗間沒有聽過這個字,對不對?”
“也沒有聽說過這世上有‘蛟龍’這種東西,對不對?”
“那便是了。”洞庭君笑起來,“因爲世俗間沒有‘蛟’這個字——你將它寫出來,去問最博學的學士,也不認得。”
“但是你卻偏偏對它生出興趣了——李雲心,你在哪裡聽過這個字?”
氣氛似乎變得微妙起來。李雲心看着洞庭君,意識到自己再一次低估了他。
初見的時候,覺得他是一個看着像人、但略有些遲鈍的妖魔。之後才曉得他並不像看起來那樣遲鈍,相反也是一個老謀深算之輩。他本以爲一個妖魔兼具力量與謀略已是了不得了,甚至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將他當做對手、傾盡全力來試圖掌控一切,然而——
現在他意識到,自己似乎第三次低估了他。
他不會承認洞庭君比自己高明。但至少知道,對方不在自己之下了。
他看着眼前的三千年大妖魔:“洞庭君又是如何靈光一現,造了這個字的?”
“造字?”洞庭君笑起來,“可不是本君造了這個字。而是另一個人對本君說,似龍而無角的,便是蛟。見到了它們,悉數殺了便是。你以爲本君在這洞庭兩千年,是在做什麼?”
“至於這些蛟從哪裡來、又是什麼人對本君說了那個字……李雲心,這也是本君不殺你的理由。”
洞庭君不笑了。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好像一尊深水中的神靈。他張開嘴先嘆一口氣,道:“你方纔對本君使了些手段。我雖然不瞭解、看不透,但知道你是在蠱惑人心。實則也不能夠說蠱惑——應當是更加高明的法子。”
“你殺了本君的兒子,想要靠這個法子讓本君放過你,當真是好大的膽。若非……若非你猜錯了本君的心意、從一開始便將方向弄錯了,到如今或許真就成事了。”
“你如今乃是螭吻,本君的兒子從前也是螭吻。你想本君或許愛子心切,見了‘螭吻’,心中總還有些期盼。已知死掉的尋不回來,或許可以不殺你,落得個補償。啊呀——你這心思,若給尋常人說了,都罵你異想天開,絕不可能。”
“本君在湖邊也這樣想,但……聽了你方纔的話,也險些中了招。到如今只是好奇——這是什麼招數?想一想,又並不像神通,也不像道法。”
這時候李雲心終於可以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被看穿了。
接下來,能不能活下去……
大概就真的只能靠運氣了。
但他竟然沒有感到驚慌,也沒有感到畏懼。正相反……
他覺得自己興奮了起來。一種他自己明知是病態、卻全然無法控制的興奮感迅速佔據他的身體,令他很想要同眼前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大妖魔好好交鋒,好瞧瞧——這洞庭之中……究竟隱藏了多少的秘密!
他本該像從前無數次一樣壓制這種情感——白閻君說他是瘋子,某些人說他是瘋子。卻都不曉得那些在他們眼中的“瘋”……
已是他壓抑之後的理智了!
“是心學。”李雲心終於笑出了聲。這笑聲聽起來有些癲狂。因爲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觸及到某些東西——某些他之前一直在試着抓卻抓不住到的東西。現在就出現在他的眼前了。
這令他更加興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