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萬事休。
已經四十多歲的劉明還是一事無成。當然,靠着偉大國度的恩賜,也還能夠活得下去,不至於衣食無着,流落街頭。每天朝九晚五的模式化生活,早就讓躺平成爲了他人生中的主旋律,尤其是在這個排資論輩的企業,作爲一名小小的中層骨幹,他已經看到了若干年後自己的樣子,只要不違法亂紀,能夠幹一個副總經理就是他這輩子的天花板了。像他這樣的中年人,在公司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多數人都是像他這樣平平淡淡的過日子,但大多數人卻沒有像他這樣從內心深處有着無比的挫敗感和對生活的絕望。循規蹈矩、四平八穩有什麼不好的,這是他耳朵邊上經常響起的話,這話來自於劉明的媽、來自劉明的老婆、來自劉明的摯友......似乎所有走近他的人、瞭解他的人都會這麼勸解他,但是卻從來沒有什麼作用。
在稍微冷靜一點的時候,劉明自己也認認真真的反省過自己這短短的幾十年的人生,很是悲哀的發現,自己竟然從來就沒有爲自己奮鬥過,從來沒有爲理想戰鬥過。談及理想,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裡有着極端的兩重價值。每個人都把理想掛在嘴上,但是,這種理想僅僅只是一塊被反覆擦亮的招牌,或是在人際交往中的談資。酒桌上、飯局上,眼花耳熱後的豪言壯語,這時候的理想脫口而出,張嘴就來,說起來頭頭是道、壯懷激烈,“想當年,老子要不是怎麼怎麼,今天早就該如何如何了”,此類畫過去的餅充今天的飢的老把戲,誰都會說,誰都會玩兒。可說過以後,轉頭就忘了。說的人有口無心,聽的人不以爲意。活脫脫就是把“理想”這個本該高端無比的東西扔到了泔水桶裡反反覆覆的涮了一遍又一遍,光環破碎,斯文落地。這種廉價的理想,充其量就是現代人的一塊遮羞布而已。
而在有的人心裡,還真的有理想這種東西,並且甘願爲了這兩個字去拼搏去奮鬥。可是,就像現在流行的話語說的那樣“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能夠沿着理想這條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不是沒有,但是大多數都是撞的頭破血流,甚至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經過社會的教育後,老老實實的迴歸平淡,心甘情願的裝孫子,就此和理想分道揚鑣。偶爾也會有那麼一個兩個成功的典範,鳳毛麟角,堪稱楷模。
劉明是這種有理想的人,但是卻不是那種堅守理想的人,如果是,可能也活不到今天,可能也會功成名就,但是這個傢伙在現實生活的張牙舞爪的威逼下慫了,在人生情感的脅迫糾纏中縮了。活成現在這個樣子,只能用一個字形容,“該!”
下班後,劉明一個人沿着回家的馬路緩緩步行,老婆不在家,兒子在姥姥家,劉明再一次成爲了那個被自己嫌棄的熟悉的陌生人。每到這個時候,劉明就感覺到靈魂和身體完全自由而且完全分離了。飄在頭頂的那個靈魂用無比鄙視的眼光看着這個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中年人,嗤嗤的冷笑,彷彿爲寄託在他的軀殼裡而感到羞恥。那個木然的行走着的中年人朝着虛無的天空伸出了中指,你他孃的還鄙視我,每一次到了緊要關頭還不是你這個傻逼先投降的,到了這個時候又裝出一副冰清玉潔的逼樣,我呸!
走着走着,劉明忽然發現,今天不用早點回家,那就自我放飛一次吧。
走到路邊熟悉的“王餃兒”,劉明自己找了一張靠近窗口的小桌子,點了一盤豬尾巴、一碟花生米、一碗王餃兒的招牌餛飩,想了想,又要了一瓶二鍋頭,這才安安靜靜的坐了下來。
秋天的雲州很有秋天的味道。建設路兩邊的法國梧桐都是數十年的樹齡了,高大茂盛。在盛夏的時候,兩邊梧桐樹那寬闊而又茂密的樹冠在空中相交,形成了一道綠色的拱橋,把烈日遮擋的嚴嚴實實,偶然從樹葉間隙中逃逸出來的陽光像碎金一樣,鋪撒在黑色的柏油路上,沒有一點的狂暴力量,只是爲這條單調的街道增添了幾分色彩,美麗而又溫柔。可到了秋天,這善於變化的季節遇上了同樣善於逢迎的梧桐,徹底讓建設路這條老街換了裝束。都不用睜開眼睛仔細打量,在劉明的腦海裡就出現了一副清秋悲涼的景像。枯黃的樹葉在瑟瑟的秋風中盤旋而下,一株株梧桐就像是年老色衰的佳人掉光了頭髮,站在道路的兩旁煢煢孑立,雖然數量繁多,但是沒有了綠葉裝點,還是讓人覺得孤單寂寥。
自古悲秋多寂寥,誰人不曾傷心過。坐在小館子裡的劉明此時此刻,心馳神往的又想起了一些往事。這些回憶和理想無關,只是自然的懷念,或者是情不自禁的憂愁。在懷念中尋找自己活着的理由和勇氣,在懷念中找尋曾經年少輕狂的模樣。他想起了曾經愛慕的姑娘,想起了遠在他鄉的初戀,想起了已經英年早逝的戰友,想起了不知下落的兄弟......
越是回憶就越是難以自拔,越是回憶就越是心亂如麻。怎麼就從一個單純的少年變成了現在這個麻木的中年人,往事像放電影一樣飛速的在劉明的腦海裡閃過,那麼真實,那麼親切,那麼無奈。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會不會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劉明不敢想,也不願想,因爲所有的假設,都比人生更加的虛僞。人這一輩子只是一個單向通道,走向死亡的不可逆的過程。假如這種東西,是少年人心中的夢想,卻絕對是中年人傷口上的一把粗鹽,會讓還沒有完全麻木不仁的心靈痛上加痛。更爲無奈的是,當這種痛苦來臨的時候,頭腦往往是清醒的,而越是清醒,痛就越發深刻。
劉明並不喜歡喝酒,但是酒量還不錯。轉業回來這十幾年的時間能夠從一個邊緣的辦事員成長爲一名中層骨幹,喝酒這件事兒可以說功不可沒。剛剛步入新的環境,喝酒交了不少朋友;剛剛進入職場,喝酒談成了不少生意。那時的酒辣口傷胃不走心,最多喝完之後一吐了之,第二天照樣還能再酒桌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可今天,一個人在這個小酒館裡,即使是點了最高度數的二鍋頭,可一口一口的喝下去,劉明沒有感到絲毫的火辣辣的刺激,彷彿喝的就是白開水一般,寡然無味。
原來,二鍋頭不辣口,只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