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挑了挑眉頭——魔鬼們從來也用不着睡眠,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數十上百年的連續行動,而且悠長的壽命以及自私的個性,也讓他們從來就不會把一些諸如‘隱私’‘體恤’之類的想法放進思考之中。尤其是格萊西雅這種天之驕女,在她的思考中,所有人都應該是隨叫隨到的。
“我很快就要休息了,有什麼事情讓她自己來!如果不是很急的話,明天再說吧!”
“不行啊愛德華閣下,領主大人要求您現在就去見他,好像是因爲演唱會出現了一些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
“我也不是很清楚,閣下。”門開了,一位侍女打扮的墮天使走進來,她身後還跟着四個魔鬼:“但是陛下現在暫時脫身不開,所以請您親自去一趟,這個消息是直接傳遞到了城內的傳訊水晶上的,所以……”
“真是麻煩,好吧。”
愛德華眯起眼睛,掃視了一下他身後那四個彷彿骷髏的身影——骨魔,這種類似亡靈的怪物實際上卻是不折不扣的魔鬼,動作迅捷,能力強大,尤其精擅次元類的法術,威懾力看來也相當不錯,察覺到了人類的目光,他們眼眶中的火光閃動了一下,動作目光完全齊整如一。人類笑了笑。
“那麼,就走吧,我們可以借用城堡裡的傳送法陣吧?”他說,然後站起身。而坐在他身側的艾蓮娜肩膀微動。但是卻並沒有跟隨他站起來。只是垂下目光,低聲叮囑:
“小心一點兒。”
“我知道,很快就會結束的。”
作爲一個位面的中心。格萊西雅的紅銅城堡,在外觀上稱不上宏大壯闊,但是魔法所摺疊的空間,卻在其內部創造出了無比寬闊複雜的宮廷。三條長長的迴廊很快就淹沒在了光影的深處,周遭華麗的牆壁與窗櫺重複着,一片空寂,唯有四頭骨魔沉重的腳步聲穿過空洞的隧道。咚咚作響,最後在遠方化作一片虛無的呼呼聲。
“耐性不錯啊,幾位?”愛德華忽然開口說。
於是腳步的節奏。微微一亂。
墮天使與骨魔沒有停下腳步,但是不過眨眼,他們之間的距離,就稍微擴展了一點兒。將那個人身周。構造出環形的包圍……他們身上並沒有任何的武器,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本身,就是武器——不管是墮天使身周騰起的魔力的波動,還是骨魔身後那長長的尾巴上,碧色的毒蟄,都是足夠將一個人類連同靈魂直接粉碎的強大力量。但是那個人類卻彷彿毫不在意。
“混進這裡,其實也不太容易吧。看起來你們上頭倒是下了不少血本的,僅僅爲了試探就拿出來。這手筆還真是不小……可爲何不直接送給我呢?”
他的言辭漫不經心,目光微揚,似乎連關注這幾個魔物的興致都沒有:“爲了自己考慮一下吧,任務成功之後活下來,被解除身上的致使術,或者投降之後被解除指使術,哪一個的可能性比較大?”
“其實都不太大啊……”
悠悠的聲音傳進每一個生物的聽覺,只是縹緲得讓人難以確認。而刺耳的摩擦聲隨即充溢了周遭,將一切都掩蓋下去——四頭骨魔大張着四肢,長尾高高豎起,甚至連下頜也被張開到了極限,那可笑的姿態,彷彿某種力量正在充溢在他們的身體裡,但是這力量卻並不可笑,而是可怕的……魔鬼堅逾精鋼的骨片正在被撕扯出無數的細紋,不過眨眼,隨着撲的一聲,它們就已經崩毀成了噴發般的細微粉塵!
“貝利亞雖然是個膽怯成性的傢伙,不過,他的膽怯卻也並非全無效果,至少絕不會留下任何可能牽連到他的證據。”
發出聲音的存在穿過牆壁,帶着臃腫的行李——十餘顆滴血的頭顱被毛髮糾纏在一起,被他提在手中,一張張猙獰的面孔上猶帶着一絲驚異困惑,似乎在思索着自己死亡的原因。
愛德華的目光不動。
事實上,從一開始,他的視線就是一直停在這個存在的身上的。
“塔爾塔克公爵?”
他問道,讓那個一頭紅髮的魔鬼微微露出一些驚訝——不過這驚訝隨即就化爲微笑,他的表情並不冷漠,但又令人有強烈的虛假感覺,彷彿他所有的表現,都是刻意製作來的。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實,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愛德華伯爵,太不謹慎了吧?”他輕笑道:“既然已經知道他們的目標是你,又何必要跳進來呢?將女孩子留在陌生的環境裡,可不是什麼聰明的舉動啊。”
“既然知道公爵閣下已經準備出手了,我又何必擔心呢?不過坐享其成似乎有點不大禮貌,所以動一動把他們集中起來,也算是我應該應分的吧?”心靈術士笑了笑。
“你就不擔心我會漏掉一個?”紅髮的青年臉色微冷。
“公爵您太過謙虛了,我踏出門不到三十步,周圍的四十三個房間裡就已經沒有了任何生物,有這樣的效率,我再胡亂擔心,不是太過失禮?”
魔鬼公爵的笑容在一瞬間消亡。
“果然不愧是九獄之主所看重的存在啊。”他輕聲道。
這語聲是如此的輕微,但在這一瞬,空氣中卻猛然一冷!冰寒而厚重的氣息帶着濃郁的血腥,彷彿填塞了空間中的每一絲空隙!
咚地一聲,襲擊者之中僅存的那個墮天使侍女已經一頭栽倒在地上,她並沒有死亡,但是全身肌肉卻因爲那殺氣的壓制而緊繃僵硬,猶如一座石像!唯有劇烈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在周遭空洞的寂靜裡清晰可聞,恍如敲打一隻破鼓,激烈流動的血液讓她的全身都如刀割一般劇痛。可是卻偏偏連昏厥的可能都沒有!細小的血管紛紛綻裂,血液隨即就在她身周流淌開來!
然而愛德華卻仍舊靜立着,對視着魔鬼公爵那已經暗紅一片的眼睛,對於一切異象恍如無覺。
“你不擔心我也會殺了你?”
最終,塔爾塔克終於開口了,他的每一個字,似乎都讓周遭的空間裡憑空蕩出一環漣漪。
“幽默是好事。但是無聊的話題就算了吧,”心靈術士呵呵的輕笑起來,他搓了搓手指。於是那躺在地面上的墮天使終於昏了過去,心跳也隨之減緩:“塔爾塔克公爵,殺了我對於你有什麼好處呢?作爲阿斯摩蒂爾斯陛下的忠實臣子,您有什麼必要做出讓陛下不高興的事情?”
不高興?
阿斯摩蒂爾斯的紅寶石權杖投影。被授予者擁有着調遣地獄中任何一支軍隊的權能。這是完全超越了各個掌握兵權的地獄公爵的權力,在對於天堂山的戰役已經如火如荼的當前,這權柄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地獄之中的武力平衡!如果因爲這個人類某些作爲而產生了巨大的軍事震盪,那麼九獄之主又豈止是會‘不高興’?
殺氣消散了。
一如塔爾塔克的面容變換——地獄公爵的笑容燦爛得猶如陽光,讓原本陰寒如冰的空間剎那間幾乎變得溫暖起來:“真有意思,愛德華閣下,不過,您可能誤解了一些事情啊。如果事關格萊西雅陛下的話,對於逼人塔爾塔克來說。任何哪怕一點點的逾越之舉,似乎都已經足夠作爲理由了呢。……
“那樣的話,你要殺的人可就太多了些,塔爾塔克閣下。”
愛德華同樣笑得光潔燦爛:“其他的不說了,難道,你準備把菲爾娜陛下也殺掉嗎?要知道,她現在可是正在跟格萊西雅陛下作着一些,嗯,一點點的逾越之舉呢。就在下面八層吧?”
地獄公爵仍舊保持着笑容,只是目光瞬間已經尖銳如針!
那個人類彷彿不經意地言辭,卻帶出了數個重要的信息。而最可怕的一個無疑是——他竟然可以隨時掌控着格萊西雅的位置!甚至知道她究竟在做什麼?在這座第六地獄的中心,魔鬼大公的居所,紅銅城堡裡!
“你的想法非常……具有想象力,但願它不僅僅是您的單純猜測。”
“嗯,你說得對,我就是猜的。”
人類的微笑讓塔爾塔克的嘴角微微抽搐。
他知道自己問出那個問題非常愚蠢,但是他實在是按捺不住那一份疑慮——按照常規的推論,這個人不過是通過某些方法,比方說偷竊某些魔鬼們的思緒來獲得必要的情報的,畢竟,他是一個心靈異能的使用者。要做到這些雖然有點難度,但也不算什麼令人震驚的手段。
可如果不是呢?
有關這個人類的傳聞並不是很多,而且大多模糊,或者說,不被凡俗所知曉,即使塔爾塔克貴爲地獄的公爵,也同樣無法獲得更多——但即使這如指間流沙般散碎的片段,也已經足夠動搖塔爾塔克的判斷,讓他與這個人類的交流變得更加謹慎——或者說,是不得不謹慎。
只要那些信息之中有一半左右是真實的,那麼這個人類的價值,就已經遠不是他能夠任意評斷和碰觸的,那是九獄之主……只有九獄之主才能夠決斷的事。
短暫的試探,讓魔鬼公爵的心中轉動着無數的念頭,一時間,他甚至只能像個傻瓜一樣輕笑着……
但他面前的人類,也同樣沉默
對於眼前這個魔鬼公爵,愛德華的瞭解其實並不如對方猜測的那樣多。
他知道這位半人半獅,文質彬彬的傢伙,是紅銅城堡的管家——瑪爾博吉的權勢人物之一,一位壽命悠長的高等魔鬼。長於魔法也善於肉搏,實力上據說距離一位真正的領主也不過是一步之遙。
在地獄之中,這樣的評價似乎算不上是什麼誇獎——與號稱最少六百六十六,最多無限個位面統合爲一的無底深淵相比。地獄的九層簡直是太狹小了,而地獄有效地晉升制度,卻又讓他們的強者成長的太快也太多了。於是,無數足以承擔深淵領主大任的強大生物,在這裡都只能因爲一線之差而屈居人下,狹窄的晉升渠道磨礪着每一個充當刀刃的人才,而屈居其後的存在,卻註定要成爲可以替代的平凡之物。
但那塔爾塔克平凡,卻是獨樹一幟的。
他擔任紅銅城堡的管家一職。已經相當之久,足有萬年了。從格萊西雅的前兩任,一位名爲摩洛克的魔鬼領主開始。然後是被格萊西雅打敗的前領主,再到那位公主殿下——事實上在現在,第六層的大部分工作,似乎都已經由這位管家閣下來承擔辦理。可以說。如果瑪爾博吉沒有了格萊西雅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大亂子。但沒有了塔爾塔克,恐怕就得大部分停轉。
如果能夠掌控到這個程度的話,他難道就不貪戀更多的東西,比方說第六層領主的寶座?
魔鬼中可沒有什麼甘於幕後的優良品質,他們的野心從來就是不需要懷疑的。
所以如果事實如此,這位公爵覬覦的,顯然就是更高的權力——比第六層的領主還要高,而能夠給他這些東西的。又能是誰?
然後,問題來了。
他出現在這裡。代表的究竟是誰?格萊西雅?還是他背後那個神秘的人數?那個人物是貝利亞嗎?如果是,他是不是在爲自己解圍還是又編織了一個新的陷阱?利用這些雜兵的死亡來作爲鋪墊?那麼自己是不是值得對他付出一點兒信任?信任到什麼程度呢?
愛德華不由在心中微微嘆息。
力量的削弱並不僅僅只是體現在戰力的缺失上,如今的他能夠切實的感覺到,在每一次做出判斷的時候,他的反應都相當遲鈍——判斷力和聯想力,以及最重要的的直覺就象是被裹在一層膜裡,又厚又澀,即使是感覺到了什麼也非常的模糊,有很多時候都會造成錯誤的判斷,事情牽涉越廣,就越容易判斷失誤。這使得直覺已經變成完全不可信的一個功能,但是在只能依靠理性判斷的時候,卻又缺失了某個關鍵一環,得不出正確結論。
“那麼,公爵閣下,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擾您接下來的工作了。”
微微一笑,愛德華說道。
精神的觸鬚緊繃,在他的身周畫出無形無序的亂流,他的聲音溫和無謂,但目光卻已經微微收縮——如果對手對於他抱有敵意,那麼接下來的表現恐怕就會爭取主動,或者是搶先出手,或者是等待他轉身離開的時候。
但出乎意料的,兩者皆非。
細微的停頓之後,魔鬼公爵肅然開口:“愛德華陛下,阿斯摩蒂爾斯陛下讓我給您帶來一個消息。他讓我問您,想不要要些神力?不少於一箇中階神的程度?”
“什麼?”
即使是愛德華,在這個時候也不由怔住。
“我還以爲他老人家沒興趣關注我這種小人物呢。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啊,求放過……”頓了頓之後,他忽然苦笑了一聲:“那麼,陛下他就沒有再說別的什麼?或者,有辦法現在和他取得聯繫麼?”
“抱歉,陛下的話僅僅只有這一句而已。”人類言語中的拒絕之意,讓塔爾塔克同樣沉默,但他垂下的目光裡,卻悄悄閃過了一些鄙夷。
“沒有其他的?”
“沒有。”
“他沒給你什麼錦囊?”
“那是什麼?”
“好吧……”愛德華點了點頭:“我有個要求,不知道塔爾塔克閣下能夠肯首?其實挺簡單的……我想要點東西。”
“哪裡,您儘管說。只要是地獄之中有的,我們都可以給您帶來。是魔法物品,又或者材料,還是卷軸?或者……”
“不,只是個人,啊,不,魔鬼而已。”愛德華笑了笑,隨手輕揮,一股力量已經將地面上那個混過去的墮天使給拉了起來:“不過,另外我還需要準備一點東西,尤其是您的幫助。我要把她送回去。”
“什麼,送回去?”
塔爾塔克頓了頓,眼中的譏諷之意更濃:“這當然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您知道,貝利亞一向小心,他恐怕是不可能留下什麼把柄的,我們就算是能夠證明這個人進入到他的領地裡面也沒有用,而且,我懷疑,她在走出了瑪爾博吉的領地之後,就會立刻被不明所以的力量給直接消滅。如果您真的希望傳遞什麼事情給貝利亞陛下,那麼我可以採用更加穩妥的手段。”
“不用那麼麻煩,只是一個嘗試而已。”
愛德華翻過手,空間中無形的力量,就慢慢地具象化了,纖細的絲在空中交匯,連綴,最終成爲一片光潔細軟的絲綢,然後,是黑色的痕跡,在其上刻畫出幾行文字,最後,它們被仔細的捲起成爲一根纖細卻華麗的卷軸,落進那個墮天使的懷中,
心靈術士再打了個響指,墮天使已經睜開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一人一魔的兩個身影。
片刻之後,一個墮天使飛出了紅銅城堡。
他的身影在空中閃動了一下,又一下。
高等傳送術沒有絲毫的錯位,從第六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