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 靜夜難續,蟲鳴鳥啼人醒物蘇。
默默注視皇上酣然沉睡,看他這樣子竟絲毫不覺昨晚都發生了什麼。
他向來睡眠不沉, 容易驚醒, 上牀後不喜周圍有任何響動。婉晴起身, 婉晴下牀, 婉晴穿衣而出。我進屋, 我撩開帳幔,我爲他拉好被子,我輕緩走動, 我在桌旁坐下。一系列足以讓他嗔怒的聲響他居然毫無反應,可見昨晚他確實栽進酒罐裡把自己灌得一醉方休。
從外奔回行宮, 我並未急切回屋而是直接轉向婉晴屋。亮着燈, 婉晴在屋, 頭髮溼漉漉還滴着水。沒叫醒芸朵爲她打理,只是呆坐任水滴浸溼整個後背的衣服, 又是她那宮女服,她對這衣服簡直着了魔。
找了塊乾布着急地替她擦拭,她一動不動任我收拾。弄好頭髮,麻利脫去她這見鬼的宮女服,招呼她穿上寢衣, 二話不說把她推到牀上, 按住躺好, 給她蓋好被子, 吹滅蠟燭, 轉身準備出門回屋。
“姐姐方纔去了哪兒?不知道皇上來了嗎?不是說過來找芸朵嗎?爲何不見姐姐?”
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四個問題, 我還以爲她成了木頭人,不錯,還有知覺。
“你又去了哪兒?爲什麼頭髮都溼了?不是在我屋裡嗎?你爲何在這兒?”
我倆的問題似乎必要似乎多餘,反正她的問題我不打算回答,我現在趕回去看皇上,不知他會不會忽然醒來,我還要尋思着該如何解釋?
才邁出一步,就聽她低聲啞氣的聲音幽幽傳來,“我到外面洗澡,剛進屋坐下不久,姐姐就來了。”
我轉身衝到牀前,又氣又惱,“洗澡?這種時候?你想做什麼?”
等着她給我答案,她卻又沒了下文,顧不上再等,我離開牀沿朝外疾步而去。
“我要洗去姐姐的香味,我要洗去皇上的酒味。”觸碰房門急欲打開的雙手立刻停住,門太重還是手太輕,我拉不開門。
無奈放下雙手,“想洗就洗吧,好歹燒些熱水,外面的水又冰又涼,生病了可怎麼辦?”
“哇”地一聲,婉晴蜷在被子裡哭起來,聲聲哭泣彷彿拱橋下的冰涼溪水重重淹沒了我,陣陣寒涼冰得我不時顫慄,“想哭就哭吧,好歹通通倒出,心裡不舒服,堆久了可不好。”
門輕了,我輕而易舉就打開,腳變重了,每邁出一步猶如腿縛千斤重石難上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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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日熠熠,和風徐徐,帶着菱香、綠蕎晾曬菊花,待菊花瓣幹後,收入枕中,太醫說對頭暈、失眠、目赤有較好療效。
這幾日我整日與菊花爲伴,往年秋天,皇上都會在南苑閱兵,演練將士,今年暫免,而我反倒變着花樣操練起菊花。昨日的菊花雞肉片就連一臉病容的婉晴也吃了不少,今晚打算做菊花羹,爭取讓婉晴早日活蹦亂跳起來。
婉晴的身體也不是鐵打的,冰冷的溪水如她所願幫她洗去了身上不喜歡的味道,可卻又害她病倒躺了兩三天。
見芸朵過來,未及她行禮,我便問:“芸朵,婉主子起身了嗎?昨日看她好多了,叫她來與我一起收拾這些菊花。”
這兩日婉晴又何止是病了,自那晚與我說過那幾句話後,她便是再不開口。問她話,要麼點頭要麼搖頭,我能要求什麼,好歹也給了我反應,總比不理不睬強吧!
“回皇貴妃,主子她起來了,精神也恢復許多,還囑咐奴婢把這宮女服洗乾淨,奴婢正打算洗衣服去。”
見她手裡拿着宮女服,我哭笑不得,總算暫時不用擔心我的婉晴宮女再給我添亂。
本想自己過去叫喚婉晴,芸朵怯懦地停住我。見她支支吾吾,我斂起微笑,這孩子,經不住恐嚇,婉晴會,我同樣會,更何況我是什麼身份。
“回皇貴妃,婉主子出去騎馬了。”心寬了寬,騎馬算不得大事,只是身子才見好,是不是不該劇烈運動?
“回皇貴妃,婉主子穿的是奴婢的衣服,奴婢也是好生爲難,可主子的脾氣奴婢不敢違抗,只得聽從。”
心縮緊一團,頓時來氣,“菱香,給我備馬,我也出去騎馬。”這份擔心總見不到頭,我這就衝出去,把這不聽話的宮女捕回來。
縱馬馳騁這種瘋狂的行爲原來我也會,不只是會,而且瘋起來連命都不顧。□□之馬疾馳穿過原野,飛躍衝下山坡,濺水趟過淺流,別說是不見婉晴蹤影,就連我自己都已找不到北,不得不接受現實,我成了迷路的羔羊。
馬累了,我也累了,勒馬停住,我翻身下馬,仰面而躺,左右皆是楚楚動人的小野菊,黃悠悠的小臉一浪又一浪的秋波媚過來。不愧是訓練有素的駿馬,不僅穩穩當當馱着主人飛奔,並且還把主人帶到如此一個遍佈野花的爛漫之地。
我也不想再找婉晴,反而要謝謝她,不只是她,還有我,我們都該這樣跑一跑,心裡的憋屈瞬間得到釋放。
閉眼,懶洋洋,鬆鬆垮垮,秋風緩緩慢慢,黃花搖搖晃晃。
可惜時光沒有爲我停留,風馳電掣的馬蹄聲迅疾而來。我坐起身,轉眼靠近的幾匹馬以及那一馬當先的身影一目瞭然,站起身,恭候。
皇上迅速下馬,顧不上喘息,“墨蘭,怎麼一個人在這兒?聽小碌子說婉晴病了,還躺着嗎?”
除了“是”一帶而過,我不知該爲婉晴編點什麼理由。
“方纔朕與侍衛們騎馬,忽見一人影在遠處騎馬閃過,我們便一路追來,莫非是你?”
顯然不是,我在這兒停留了好一會兒,是婉晴?
微笑,只能微笑,不承認也不否認。皇上定睛注視我,然後回身吩咐:“達禮,騎上馬四處瞧瞧,其餘人退到遠處,朕與皇貴妃說說話。”
“墨蘭,你是特意來這兒嗎?朕可是從來沒忘記這裡。”
方纔跑累了沒仔細留意,原來這裡並非陌生之地,我來過這兒。只是如今秋草掩人,秋意闌珊,與前兩年的春景截然不同,難怪我視而不見。
“墨蘭,朕前幾日射壞你的紙鳶,若是還想要,朕讓奴才們再給你弄個更好的。你思念皇兒放飛風箏,朕卻一心只想着找個理由嚴厲告誡衆侍衛,既在朕跟前當差,就該恪守己責,給朕長臉,豈能爲非作歹,朕顏面何存,又如何服衆人之心。”
沒想到他還惦記那件事,“皇上,違紀亂法定當嚴懲,不只是侍衛,所有人盡皆如此。不過妾妃懇請皇上,切莫再因皇兒之事嚴懲。皇兒終究是嬰孩,不值如此大費周章,他小小的身軀受不住這些個沉重的恩寵。如今他已安然入眠,有關他的到此爲止,也算給他一片安寧吧!”
“不准你這麼說,朕對我們的皇兒寄予厚望,即便天意如此,朕終覺做什麼都難以彌補。可若要如你所說,有關皇兒的事到此爲止,只怕······”聽他語氣轉折,面露疑慮,我認真看着他,期待他能繼續。
“墨蘭,自你進宮那年勸解朕秋決謹慎,人命至重,朕覺十分有理,這些年每到秋決朕都一再叮囑,謹慎審理,切勿生成冤假錯案,草菅人命。你懇請朕讓皇兒安息,朕怕是不得不告訴你,朕這次怕是要殺人才能讓皇兒入土爲安,明知朕十分重視榮親王之事,他們竟敢膽大妄爲,朕無論如何也寬容不得。”
我面容失色凝視着他,這又是爲何?
先是欽天監擇本年八月二十七日辰時葬榮親王,禮部尚書恩格德、郎中呂朝允等誤用午時。欽天監五官挈壺正楊宏量固爭不得,至是,楊宏量舉發其事。皇上命內大臣伯索尼、內官監掌印官通吉等會訊。以呂朝允、額勒穆將欽天監所選辰時誤譯午時,後又將監內移送印文、說堂塗改,希圖遮飾。擬革職,立斬,籍其家。筆帖式賈一麟,坐畏罪巧供,擬革職,籍沒,鞭一百。員外郎布岱、主事吳拉理,俱坐巧供。布岱,擬革職,鞭一百,爲兵。吳拉理,擬革職,鞭一百。尚書恩格德,擬革職解任。侍郎渥赫,罰銀七十兩。皇上思慮之後,改呂朝允、額勒穆的立斬爲秋後處決,其餘如議。
我全身都在冒冷汗,這是朝廷事務我無權過問,可偏偏是爲了皇兒。既知皇上重視,他們就該謹慎辦理,爲何一錯再錯。皇家葬期選時、墓穴定向皆被認爲關涉皇族命脈、江山社稷,我無話可說,只餘下顫慄吸食我的熱量。
“墨蘭,”皇上從我身側站到我跟前,一手拉住我的手,一手卻又托起我的下巴,滿臉關切,“你怎麼了?轉眼間臉色變了,手也涼了,朕不該和你說這些,你害怕,是嗎?你可真是個心善的女人!”
攬我入他懷中,他在我耳旁輕言:“別想那麼多,今晚朕過去陪你,朕必定滴酒不沾。那晚,朕喝醉了,一覺醒來,反倒累你守在牀邊,整夜不得安睡,朕都覺不好意思。”
提到那晚的事情,我的不安卻又添加一分,次日皇上甦醒,因爲有朝務處理,起身後不及多問匆匆而去,此後幾日再未過來,只是每日小碌子過來問候再回稟於他。
終究是心虛,臉不自禁就埋入他肩窩,他愈發圈緊我的身體。
熱量緩緩輸送過來,臉龐發熱,體溫升高,我這才恍然,今天可是個好天氣,秋日高懸,正曬得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