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誰是奸細?!”
任輔臣發現這幾個士兵和軍官的臉都很生,正準備開口詢問對方的來歷,身後就竄出一位棉衣棉褲扎着腰帶的年輕人,兩把自來得手槍頂在虎口,漲紅臉神色激動。何止是他,其它中國游擊隊員沒有不憤怒地,幾年來他們爲革命事業衝在最前面,還多次與國防軍交手掩護主力轉移,功勞連莫斯科都嘉獎過,現在居然成了人家口中的奸細,誰受得了?
小夥子一拔槍,俄國士兵也紛紛舉槍相向,場面頓時緊張了起來。
“虎頭,住手!”
眼看釀成內部衝突,任輔臣連忙拉住叫虎頭的小夥子,壓住槍口說道:“我要求見舒米亞茨基同志。”
“司令員同志正在開會,立刻離開這裡。”臉生的俄官很不耐煩,斜眼瞅着任輔臣等人,似乎像在看一羣待宰的羔羊般。
任輔臣沒注意這個眼神,見對方不讓見舒米亞茨基,又害怕釀成衝突吃虧,所以二話不說帶着自己人向駐地走去。這種忍讓的態度讓跟着他的幾位年輕氣盛小夥子很不滿意,連招呼都不打就分開路往另一邊繞道回駐地。
這種無聲的抗議讓任輔臣心裡暗暗着急,愈加希望早點見到舒米亞茨基化解矛盾。
但此時舒米亞茨基卻在面臨艱難地選擇。
淘金場低矮的木屋內,幾位遠東軍官和坐在一起,除了舒米亞茨基外有蒙古自治軍領袖蘇赫巴托爾,還有剛剛僞裝成難民抵達的米洛諾維奇-基洛夫等中央同志。
波蘭人的突然進攻惡化了本來已經復甦的俄國局勢,“保衛莫斯科,保衛紅色”的口號響徹整個俄國,在這個時候高層卻因爲是先波蘭還是先東方產生分歧,就派基洛夫來遠東調查情況。
他昨天夜裡才抵達,但今早卻已經精神抖擻的出現在大家面前。問道:“舒米亞茨基同志,介紹一下你們的情況吧。”
幾年顛沛流離的遊擊生涯讓舒米亞茨基眼窩深陷面色蠟黃,但精神還不錯,爲他介紹目前的局勢:“情況很糟。去年開始中國人加強了伊爾庫茨克、赤塔和海蘭泡地區的清剿,我們很多同志都犧牲了。他們還加強了槍支管理,在主要道路都設立關卡和哨所,日本失敗後我們的軍火來源也被掐斷。這幾天南京又派來一位叫王庚的年輕人,還再次調來兩個警衛旅,我們推斷他們可能會在最發動新的進攻。
目前從廟街到下通古斯卡河,到處都能見到中隊的影子,我們對外聯絡的主要道路都被切斷了。現在最缺乏的就是糧食!因爲去年中隊發動大掃蕩後,將所有產出的糧食都拉到興安嶺然後按人頭髮放,禁止私人擁有過多的糧食,徵糧的同志都連土豆都買不到了,大家不得不靠吃野菜和打獵爲生。”
短短一席話描繪出了遠東遊擊隊的慘狀,當基洛夫聽說糧食來源得不到保障後也很皺眉。遠東西伯利亞地區並不適合耕種,糧食生產本來就少,現在又被切斷供應,艱辛可見一斑。但他這次來不是爲解決糧食的,而是要發動遠東攻勢,激起中國人的仇恨迫使他們向西北派遣更多部隊,這樣就能幫助斯大林同志說服中央先打西南而不是東方。
所以等舒米亞茨基說完後,他突然說道:“同志們,列寧同志着中央都知道大家很辛苦,所以專程讓我來慰問大家。斯大林同志還向日本購買了一批糧食,相信很快就要運來了。
除了關懷外,斯大林同志還很擔心你們的情況,他發現遠東有崩潰的跡象,捷爾仁斯基同志領導的契卡也查到有人滲透到了我們的隊伍中間,這都是很嚴重的事情!爲保持部隊的純潔和對黨的信任,中央希望你們能採取行動清除隱患,只要堅持到打敗波蘭人,我們的軍隊就會很快回來的。”
坐在旁邊的蘇赫巴托爾頭腦反應較快,意識到這是個機會立刻說道:“中央同志說的很對,我就覺得那個漢軍團有問題,好幾次我們行動都遭到漢軍的伏擊,明顯就是他們串通了敵人!”
他的話引來了不少人贊同,紛紛表示任輔臣等中國士兵不可信,這些反對者都是往日和中國同志有矛盾的軍官,也有不少前沙皇時期加入革命的人,過慣了高人一等生活的他們哪能忍受昔日低賤的中國人和自己平起平坐。
蘇赫巴托爾是前蒙古叛軍軍官,與舒米亞茨基領導的遠東遊擊隊合併後,藉助窮黨的力量逐步掌握了叛軍大權。加上舒米亞茨基也是堅定地分裂蒙古,一心要將蒙古作爲中俄屏障的窮黨高層人物,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後,蒙古叛軍武裝已經成爲部隊的第二大武裝派系。尤其是《上海公報》後的蒙古分省行動,導致蒙古高層普遍反對,大量激進年輕人加入叛軍,部隊已經膨脹到三個團近6千人左右。
頗有軍事素養的他見到基洛夫投來的讚許目光後,出於一心要讓立的心思,揮動手臂繼續說道:“我們蒙古有句話,瘡肉不割掉就會潰爛,所以我覺得應該對漢軍士兵實施清洗,然後把忠誠的同志集合起來發動新攻勢,分散漢軍注意力,不讓他們繼續支持高爾察克匪幫。”
舒米亞茨基不是傻瓜,中國士兵串通中國國防軍的事情肯定有,但是否清洗他有顧慮。首先他覺得現在不是清洗的好機會,由於國內面臨波蘭,高爾察克匪幫的數面夾擊,需要先解決歐洲。中國團雖然被南京政府視爲叛軍,但畢竟同宗同源,一旦清洗事件暴露勢必會激起中國民間的普遍憤怒,導致南京政府迫於壓力向高爾察克提供更多援助,莫斯科壓力會更大。
所以他對這個命令持懷疑態度,以託諾茨基和總參謀部的能力看,是不應該發出這道有可能激怒中國的命令的,而基洛夫本身又是斯大林派的忠誠追隨者,對最近莫斯科的權力鬥爭他也通過難民瞭解了一些,所以不想捲入進去。
其次隨着楊秋實施社會改革,強行推行《程誠法案》和社會化改革,提高工人待遇,限制工作時間,維持低廉糧食價格,繼續對東北等地區實施軍管等措施後,使得窮黨理論向東發展受到阻礙,僅去年派往東北地區工作的同志就有數百人被當地民衆舉報後被捕,幾乎陷入全軍覆沒的下場!
任輔臣率領的中國團是爲數不多的窮黨思想支持者,一旦對他們清洗並曝光,窮黨理論向東發展的機會將更渺小。沒有中國通道,再想要打破資本主義包圍圈就必須向土耳其和波斯方向找出路,那樣做和資本主義國家的衝突將會更加激烈!
他想了想問道:“基洛夫同志,託諾茨基同志(託諾茨基時任紅軍總司令)和總參謀部也是這個意見嗎?”
基洛夫似乎知道他會這麼問,從兜裡掏出一封信:“舒米亞茨基同志!託諾茨基同志領導的總參謀部出現了錯誤,所以斯大林同志已經要求糾正,並向列寧同志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這是他給你的信,希望你們認清楚形勢,拖住中國,發動革命攻勢纔是最重要,而不是向資本主義妥協。”
舒米亞茨基打開信。信是斯大林親筆寫的,還附有契卡關於中國間諜滲透遠東的報告摘錄。信中措辭嚴厲地表達了他和莫斯科對遠東這幾年發展緩慢不作爲的批評,認爲遠東西伯利亞第一師沒起到牽制敵人的作用,才導致中隊大舉進軍西北。
這封信讓舒米亞茨基有些發寒,雖然他遠東地區的書記,但比起斯大林、託諾茨基、捷爾仁斯基和布哈林這些有希望成爲列寧繼承人的核心層,地位卻低了很多,如果不能做出貢獻,恐怕政治生涯就到頭了。
基洛夫眯着眼睛,似乎對自己用斯大林的威信震住他非常滿意,扭頭自顧自的下達命令:“蘇赫同志,揚諾夫斯基同志,現在是黨考驗你們的時候了,去執行這個任務,一定要注意保密!”
一心驅逐漢民勢力想讓立的蘇赫巴托爾立刻起身,和一位俄國團長一起走了出去,兩位不支持清洗的軍官本想發言,但看到舒米亞茨基都沒說話,只得閉上嘴巴。
任輔臣並不知道自己率領的中國團轉眼間就成了俄國內部政治博弈的犧牲品,和大家回到營地時已經是落日時分。
中國營位於雅庫茨克西北10裡,勒拿河畔的一片空地上,雖然大家因爲信仰纔來到俄國,但這裡還保持着不少傳統文化的影子。營地門口的晾衣杆上掛着過年時加工的鹹魚幹,幾位女同志一邊埋鍋做飯,一邊悄悄絮叨對前景的擔憂。
士兵也剛剛結束一天的訓練,大家全都圍聚在營地廣場上閒話聊天,既有憧憬公有公產夢想的,也有談國內改革的。見到他回來連忙閉上嘴巴過來問好。這個細微景象讓任輔臣越來越擔憂,營地裡的怪異氣氛他其實很清楚,自從去年上海公報的消息傳來,大家和他之間似乎就出現了很大的隔閡。
從海參崴逃出來時,中國團曾有3000多士兵,但在接連掃蕩後,大半都已經悄悄離開回國,雖然中途也有不少人補充進來,但也僅剩一千出頭點人馬。由於俄軍的不信任,他們中大部分使用的都是又舊又破的老武器,全團甚至沒有一挺機槍。
片刻後虎頭等幾位年輕人也回來了,但他們一回來就鑽進營房,收拾好包袱就準備離開。任輔臣連忙阻止道:“站住!你們去哪裡?”
外號虎頭的小夥子是哈爾濱人,父母雙亡,平日裡就靠在當時的哈爾濱中東鐵路局打散工餬口,沒少挨監工的皮鞭。心懷不滿的他是最早參加窮黨並追隨任輔臣來到這裡的人之一。這樣一個人突然要走,立刻轟動了整個營地,連幾位做飯的女同志都紛紛圍過來。
虎頭年輕氣盛,剛纔的事情讓他很憋屈,大喊道:“不幹了!這幫俄國人,就從來沒把我們當真正地人看!口口聲聲說同志,這是同志的樣子嗎?任大哥,兄弟跟着你幹了6年,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怨言!你說要打誰我們就打誰,可你說的好日子在哪裡呢?
我們不怕苦,哪怕死了18年後還是一條好漢!可我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你回頭看看,兄弟們手裡用的是什麼傢伙?十支槍裡有三支是壞的,還有七支也都破得連熊瞎子站在面前都打不中。你再看看今天擋我們路的俄國兵,再去看看蒙古團,清一色水連珠和三八大蓋!”他越說越激動,眼角都紅了起來。這番話也引起了其它人的共鳴,紛紛看向自己手中又破又舊的武器,吸着鼻子沉默不語。
虎頭紅着眼珠繼續說道:“你告訴我們,苦累都是暫時的,遲早我們會推翻這個吃人的社會!我們信你,跟着你,可要是再待下去,恐怕被吃的就是我們了!我是個粗人,自小爹孃就死了,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但起碼也能分辨是非。以前滿韃子爲惡,咱老家年年餓死幾十號人,俄國日本又屢屢欺壓我們。可現在呢?我老家的人全都搬進了國營農場,種田都用洋機器,雖說大半要上繳國家,日子也沒好過到哪裡去,可好歹小孩能免費上學了,家家戶戶三天就能吃頓白米飯,逢年過節桌上還有不少雞鴨魚肉。”
“任大哥,兄弟們真不想幹了,你說的那個好日子將來或許能成,可我們不想這麼腳不不沾地混着了,回去哪怕是賣力氣,也好過過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虎頭說道動情處,單膝跪地流着淚將槍遞給任輔臣:“事到如今只有兩條路,大哥要麼斃了我,虎頭寧死也絕無二話,要麼就請大哥成全我們,讓我們回國自謀出路!”
十幾個年輕人也紛紛跪倒在地,拔出配槍放在地上。整個營地都鴉雀無聲,虎頭的這番話算徹底把心思勾了起來。其實大家都知道國內變化有多大,所以這些年陸陸續續不知走了不少人。先回去的和這裡也有些聯繫,所以都知道如今連海蘭泡和赤塔都是大民國的了,不少人組織起來,幾家幾戶一起湊錢買了土地,甚至還有幹起開礦買賣發了財的。
反觀他們這些猶猶豫豫沒走的,且不說整日提心吊膽怕官軍來剿,幾年裡連飽飯都沒吃上一頓,所以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任輔臣身上。
任輔臣也是面色難看,國內的事情怎麼可能瞞住他呢!其實他也知道,虎頭他們想走不是一天兩天,今個的事情不過是藉口罷了。眼看理想和信念還比不上白米飯和熱炕頭吸引人,他也很灰心喪氣。
撿起槍交給虎頭說道:“虎頭兄弟,你們想走就走吧,只是現如今你們都上了通緝名單,回去後恐怕要受罪的。”
虎頭早已心硬如鐵,把槍一推說道:“這槍留給大哥防身吧!國內現如今不準帶槍,兄弟回去安安分分過日子也用不着這玩意。至於受罪。”他慘笑一聲,目光從四周的同伴臉上掃過,說道:“不就是挨警察鞭子,當苦力修幾年鐵路嘛,以前遭多了這個罪,也不怕多挨幾下。”
任輔臣吸吸鼻子,只得默默收起槍。虎頭和十幾個年輕人按江湖規矩磕了幾個頭算了清這段孽緣後,紛紛拿起包袱向外走去。
身後,一張張本來麻木的臉龐上都涌起了複雜神色。
虎頭一步三回頭的走着,眼看就要踏出營地重新開始新生活時,耳旁卻陡然傳來一聲槍響。
“啪。”
冷槍聲中,鮮血猛然從身邊的夥伴胸口涌出,瞬間將棉襖染成了紅色!再扭頭,四面八方的叢林裡突然冒出無數蒙古族士兵和俄國士兵!這個變故讓整個營地都彷彿炸開了鍋般!
當一挺日本三式重機槍從營地正面叢林裡被蒙古士兵推出來後,任輔臣更是目眥欲裂嘶聲大喊:“不要。”
“噠噠噠。”爆裂的機槍聲中,勒拿河畔的清洗運動開始了,託諾茨基和紅軍總參謀部試圖緩和中俄關系,先解決東方的想法被子彈無情的撕碎。
得利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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