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裡,已經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羅維相信君洛也知道這一點,因爲他立刻做出了一個在當前情況下最正確的決定,一掌把襄音拍暈了。
少女明亮的綠眼睛立刻黯了,眼簾垂落下去,頭也隨之低了下去,露出略帶些倔強的睡容。君洛把小個子的襄音抱在懷裡,琥珀色眼睛就像結冰的湖一般波瀾不驚,既無怒,也無悲,更無愧。
能夠當機立斷,不拖泥帶水,這是羅維最佩服君洛的一點。他覺得,如果自己不能某一天也像眼前金髮少年那樣平靜如水,那麼也許自己永遠也逾越不了君洛這堵高牆。
此時,司言和司樂的星陣已經結到一小半,開始進入了常人看不懂的領域。大小明暗不一的星光點在兩人頭頂上的天空依次出現、排列、運行,看起來彷彿整個宇宙在這一小片天空上運轉。
瀰漫在附近區域的星力愈發濃厚,司言清秀的臉上冒出細密的汗粒,順着臉頰慢慢流淌下來,結成更大的汗珠,而司樂也緊緊皺着眉頭,一張臉煞白中透着不正常的嫣紅。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似乎還不足以說明要結成星陣,突破“域”的限制往來於兩界之中,究竟有多麼困難。很快,司言開始搖搖欲墜,整個人像是被一根細細的蠶絲吊在那裡,隨時可能支撐不住倒在地上,而司樂的臉更白了,呼吸急促不穩,似在苦苦支撐。
“他們沒事吧?”羅維問君洛。
君洛連眼神都沒有遞過來一下:“也許吧,不過這只是開始,整個大餐中的,前菜。”
羅維不由想說,如果這只是前菜的話,那正菜要怎麼算,難道他們要死一次再活過來?這吐槽的話語在口中打轉,兩人耳中突然同時聽見了一句話。
“你們還不能走。”
這聲音如此耳熟,羅維明明是坐在地上背對着那個方向,但聽到這個聲音,雙肩還是情不自禁地爲之一抖。這恐懼也許不來源於這聲音主人的威懾力,而只來源於心。
司言和司樂也聽見了這句話,司樂睜開茶色眼睛向這邊看來。君洛淡淡地說:“你們只管結陣,其他的我來。”
司樂聞言便重新閉上眼睛,汗珠已經從她額頭上不停地滴落下來,把睫毛壓得彎了下去,流進眼角,但她完全顧不上擦拭。
君洛站起身,一隻手把昏睡的襄音也抱得站了起來。他對着聲音發出的方向道:“閣下是誰?藏頭露尾,未免落了下乘。”
隨後,幾人耳中聽到一聲淡淡的笑。這份淡,有別於君洛的冷淡,似乎是一種真正看破紅塵後的雲淡風輕。
從夜空的陰影之下,走出一個人影,既高且瘦,身上穿着的立領直裰空空蕩蕩,被夜風鼓吹得獵獵作響。
羅維不由低聲叫道:“路院長。”
“嗯。”路院長又笑了一下,清瘦的臉龐帶着溫和之意。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君洛身上驟然爆發的凜冽之意,那
氣息彷彿一把一把的尖銳刀刃,割裂着他四周的空氣和一切,路院長的身軀在凜冽的風中微微搖晃顫抖。
“‘天下第一’路劍心,初次見面,幸會。”君洛璀璨的琥珀色眼睛一閃。
路院長笑得很隨意,清癯的臉上隱隱現出不正常的蒼白:“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謬讚。”
“我看未必吧。”君洛雙目閃爍着更加凌厲的光芒。
羅維此時也顧不了太多了,連忙從地上站起來,急聲說道:“路院長,快走!”
路院長卻沒有動:“我是來帶你回去的。”
羅維怔了,君洛雙眼微微眯了起來。
羅維看路院長瘦弱的身體被夜風吹得搖搖欲墜,心中不由更加焦急,卻又不想在此時激怒君洛,令他出手對路院長不利。於是他低聲道:“您先回去,我,我有重要的事,您不必擔心。”
路院長微微一笑:“癡兒,我來領你回家,你爲何不走?”
羅維自認也是歷經過各種艱難險阻,如今早已心如鐵石,以爲自己已經不會爲什麼瑣事而動容了,但現在,聽到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語,他心中陡然一陣暖意,鼻子一酸,幾乎有淚要掉下來。
但他深知君洛的實力水準,莫說此時路院長早已如風中殘燭,就算他還是當年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劍,也未必能敵過這來自妖界的千年鳳凰。於是他咬了牙繼續說道:“我不回去。快走!您要是傷了自己,我這一生也難辭其咎。”
路院長輕鬆地笑道:“那我可顧不上了。我只是奉聖旨來此地將你帶回去,若是辦事不力,陛下只怕要拿我問罪。”
羅維一怔:“聖旨……”
難道扶風會特地派人來帶自己回去?
這麼一想,他的目光頓時黯淡下來:“拿我回去問罪麼……如此我也只好和您說聲對不起了。”
路院長卻不以爲意,繼續微笑看着他,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你們說得熱火朝天,是不是已經忘了還有我在了?”君洛冷冷地問道。
羅維看君洛氣勢又開始凜冽起來,不由再次一驚。他腦海裡快速轉過諸多念頭,覺得現在勸說路院長只怕是徒勞,於是轉向君洛:“你與他爲難作甚?他,他的身體早就垮了,你看不出來?你也是活了千年的老前輩,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君洛卻沒動:“我還真沒看出來。”
羅維一窒。路院長卻搖頭嘆道:“不知閣下是什麼來頭,竟然連這個也能看穿。”
君洛再次冷笑,一隻手抱緊了昏睡的襄音,琥珀色眼眸閃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你最好是快點弄清楚,否則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話語鋒芒畢露,威脅之意盡顯。
路院長卻像是沒聽出來似的,任憑君洛周身激起的凜冽寒風鼓着自己的衣衫。他本來已經是分外地瘦,再這麼一吹,更顯得整個人瘦骨嶙峋,在寒風之中搖晃顫抖。
路院長雙目掠過君洛懷中昏睡的襄音,嘆了口氣:“閣下還涉嫌有意擄掠、侵害我定南書院學生,如此一來,也只好新賬舊賬一起算了。”
君洛琥珀色雙眼更加璀璨,其中掠過一絲冰冷的色澤:“正合我意。”
不顧羅維的勸阻,君洛一隻手抱着襄音沒有放開,另一隻手張開,伸掌向前。風把他的淡金色長髮吹得翻卷起來,尾端竟然已經有了一抹鮮豔奪目的金紅。而在他臉頰上,火紅色的火焰紋路也正在顯現、形成,愈發襯得他整個人有一種極端妖異的美感。
在君洛的手掌之下,空氣不斷旋轉、運轉,仿若變成了極端凝稠的水銀,壓迫之意鋪天蓋地,令人喘不過氣。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樹“嘎達”一聲,竟然從樹幹中間被壓得斷裂,重重地橫躺在地上。
樹木尚且如此,若是境界層次一般的普通人,難以抵擋這壓力,只怕會被活生生地壓斷脊骨而亡。
在他手掌正前方,路院長依然臨風而立。瘦削的身軀看似搖搖欲墜,卻好似絲毫沒受到這壓迫之力的影響,一張清癯的臉依舊雲淡風輕。
“嗯……”襄音慢慢醒了過來,綠眼睛裡全是迷茫。
君洛緩緩地撫着她的頭頂:“阿音,閉上眼睛,不要傷着自己。”
襄音滿眼睏倦,閉上眼睛又昏睡過去,君洛隨即又用一隻手把她攬在懷裡,同時看向路院長,似乎根本沒有把襄音放下的打算。
他要用一隻手對付路院長,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劍,這個羅維原本以爲已經油盡燈枯,現在卻又已經不敢下定論了的人?
在君洛身後,司言和司樂還在勉力支撐,結着星陣。司言的兜帽半垂下來蓋住了臉,人又是背對着這邊,而路院長神色恬然,似乎也壓根沒有要去打攪的意思。
“你……你們……就不能……聽我……說一句……嗎……”羅維虛弱無力地說。
他被空氣的壓迫力影響,此時早已支持不住坐回了地上。他只覺得自己周身越來越熱,妖力不受控制地被激發出來,也許是受了君洛妖力的影響,內心深處似是有個聲音一直在咆哮,掙扎。
他努力張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眼皮卻不受控制地垂了下來,意識被鋪天蓋地的黑暗吞噬。
羅維清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周邊的一切都很陌生。他想用手肘撐地坐起來,隨即發覺有些不對,手已經變成了爪子。
四肢着地站了起來,沒感到有什麼違和感。伸頭到一邊小河水裡照了照,一隻銀色的獅子在倒影裡默默地看着他。
羅維心中不由一陣失落般的鬆懈,就像是整顆心在往無底洞中下墜一般。身體突然一陣陣猶如被抽空的麻痹,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重新變回了人形。
他不由得把手伸到眼前看了看,這一看之下倒吸一口涼氣,指甲縫裡全是斑駁的血跡,有的還未凝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