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徐徐地在大殿之中穿行,路過了姬右相與鍾將軍身邊。
兩人周身也隨之繃緊,感到那老者不動聲色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就像有一隻小螞蟻爬過了心中,那般渾身不自在。
左相忽然回過頭。
兩人後背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禁在心中暗罵自己,好歹也是朝中重臣,怎的這般不經事,看到這千年老狐狸就亂了方寸!
“兩位都升官了,幹得不錯,好好努力。”
左相笑容可掬,和藹得有些可惡,臉上的皺紋險些綻放成一朵菊花。隨後就扭回頭,走了。
倚老賣老的老混蛋!
兩人心中把左相痛罵了無數遍,卻苦於找不到治他的辦法。
“那是誰?”有年輕的官員問道,敬畏地望着那佝僂着腰背的老人。
沒有人回答他,衆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氣也不敢出。
“穆愛卿。”皇帝叫道。
左相佝僂着身子,叩首:“陛下萬歲。”
皇帝笑得見牙不見眼:“你能出山來輔佐朕,實在是太好了。”
“老臣之幸。”左相答道。
其餘人,聽到這樣的對話,汗毛立刻豎了起來!
左相要出山!
皇帝答應了!
缺席慶國朝政二十年的左相,竟然在這個時候,迴歸了。
會給朝堂的局勢,帶來什麼樣的變故?
此時,所有人都還尚未可知。
“感謝陛下照顧敝孫女。”左相道。
“少卿本就十分優秀,朕沒有特地照顧她。”皇帝道。
衆人聞言,這才猛地反應過來,意識到現場還有一個穆摘星在。
隨後,他們也頓時憶起了左相進殿前所說的話:“臣也附議陛下……”
穆左相,竟然也是公主黨!
“該死。”鍾將軍森冷地自語。
也不知道清平公主那小丫頭用了什麼樣的方法,竟然能說動了抱病二十年的左相,出山來助她!
許以重位嗎?穆家滅得只剩下一個孫女,左相又是風燭殘年,縱使能謀得比現在更多的潑天富貴,也不過是兩個人享受罷了,不至於讓退隱二十年的左相心動吧?
鍾將軍想了又想,也着實想象不出,清平公主究竟是用什麼打動了左相。
一向鎮定自若的鎮國大將軍鍾飛,此時也有些慌亂起來,穆左相是隻千年老狐狸,右相拍馬都追不上他,連自己也……
鍾將軍決定改日進宮去探皇后,順便找她議一議這件事。
眼下,朝中騷動起來,許多皇子黨的官員,都因爲左相忽然出現而通體生寒。見左相力挺清平公主,他們心中猶豫起來,態度也不再像方纔那樣堅決。
爲臨江王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左相笑呵呵地向皇帝道:“陛下養得好女兒。”
皇帝也笑:“愛卿見過清平了?”
“殿下是棵好苗子。”左相答道。
鍾將軍和右相怎麼也沒想到,好好的一次上朝,眼看就要變成陛下和左相的拉家常茶話會了。再這樣下去,只怕有
那等見風使舵之徒會……
“臣也附議陛下,立公主殿下爲儲君!”忽然有人高喊着站了出來,正是當年唯左相馬首是瞻的禮部給事中。
隨着這句話語迴盪在大殿之中,許多方纔還沉默不語的人,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紛紛也站了出來。
“臣也附議陛下。”
“臣也附議。”
“臣……”
鍾將軍咬牙,沒想到遠離朝堂二十年的左相,一朝出現,還能掀起這麼大的風浪!
是自己小看了穆摘星的入仕,沒有仔細地想上一想,這究竟代表了什麼……
鍾將軍與右相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顯而易見的焦急。
“陛下……”鍾將軍忍不住開口說道。
“今日朕與左相再會,十分高興,這儲君之事就先不議了。”皇帝閒閒地一揮手,打斷了鍾將軍的話語,“散朝,左相隨朕來書房,咱們君臣要好好地喝上一杯。”
衆人見狀,只得行過禮後,各自散去。
“沒想到那老狐狸竟然回來了。”
鍾將軍和右相併肩而行,走出皇城大門,鍾將軍開口說道。
右相很不屑地嗤了一聲:“什麼喝上一杯,不知道的,還以爲陛下和那老狐狸多親密,當年那老狐狸可是絲毫看不上作爲皇子的陛下……說到底,還不是想去商議立儲之事!”
右相說得又急又快,鍾將軍從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掩飾不住的慌張。
左、右丞相聽起來官職相當,實際上,左爲尊,右爲輔。左相是主相,右相是副相。
姬右相汲汲營營幾十年,總算爬上了右相之位,唯一的不滿之處,就是左相位始終被佔着,不能往前更進一步。但畢竟左相已經缺席朝堂多年,提及的人也越來越少,在百官之中,右相就是最大,已經幾乎成爲了所有人共同的認知。
如今左相回朝,對右相的權力究竟會產生多大的影響,鍾將軍幾乎可以想象一二。
“今日衆人只是暫時被那老狐狸鎮住,過不了幾日,他們就會明白究竟是誰把持着一切。”鍾將軍說道,不想讓自己目前最得力的盟友因此事產生動搖。
右相頜首,喃喃道:“但願如此。”
而在距離此地不遠的鐘府之中,鍾玉怒氣衝衝地回到花廳,將朝帽扔在椅子上,坐下生着悶氣。
鍾靈坐在花廳之中喝茶看書,陽光細碎地照在她鬢角柔軟的碎髮上。
自從羅維來看過她之後,她的氣色就一天天地重新好了起來,整個人恢復了昔日的光彩,像珠花般熠熠生輝。只是比之前沉靜了許多,以往總是嚷嚷着府中悶無聊沒意思,現在居然也能安靜地一坐就是一天。
“怎麼了?”鍾靈合上書頁問道。
鍾玉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重重地放下,險些把小几震塌。
“南邊來的花梨木呢。”鍾靈瞪了他一眼,將茶碗推到一邊,纖細的玉指輕輕撫了撫光滑的桌面。
鍾玉看着那手指輕柔的動作,心中沒來由地一跳。
“壞了賠你就是了,要多少有多少。”鍾玉粗聲粗氣地說,靠在椅背上。
“什麼事情慌慌張張的。”鍾靈擡起眼睛。
鍾玉說:“穆左相那老狐狸回朝了,張口就支持立清平公主爲儲君,此番恐怕事情又有變故。”
“左相,父親不是常說他恐怕是死了嗎?”鍾靈問道。
“我也不知他怎麼居然沒死。”鍾玉壓着怒氣說道,“還攛掇了好些人,一齊嚷嚷着要立清平公主,我看正中陛下下懷,如今他們可能正在御書房中商議這事呢。”
說着,忽然注意到眼前鍾靈低下頭,又開始翻起了書,甚至從一邊點心盤子裡拈出了一塊帶骨鮑螺,吃得不亦樂乎,彷彿絲毫不在意他說的事情。
“到手的皇后之位都要丟了,你還有心思吃?”鍾玉沒好氣道。
“我原就沒興趣,也不像姑姑那樣,有本事做得皇后。”鍾靈咬了一口點心,又看得鍾玉心裡一動。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做皇后還要本事?”鍾玉道,“穿上漂亮衣服,接受衆人朝拜就是了。”
鍾靈說:“這事,你們男人永遠不懂,我只說,姑姑有本事在陛下登基之初,帶着所有宮人縫軍衣,減去自己的衣食,又有本事對皇宮裡的鶯鶯燕燕視若無睹,單就這兩樣,世間已經沒有幾個女子能夠做到。”
鍾玉哼了一聲,說:“女人的事,我也懶得懂。”
鍾靈笑了笑,又低下頭去看書,微醺的暖風將她的眼角眉梢吹得很恬靜。
鍾玉眼神漸漸遊離起來,心中不由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挺好。
“對了,聽說父親要給你議婚。”鍾靈又拈起一顆帶骨鮑螺。
“什麼?”鍾玉大吃一驚。
“你都十九了,大哥又死活不肯娶親,父親只能指望你了。”鍾靈狡黠地笑,這一瞬間,彷彿又是當年無憂無慮的她。
“喂,知道嗎?今天來了一個挑戰者,被打得好慘!”
“是呀,九小姐可真厲害!”
“噓,九小姐不是最討厭別人叫她九小姐嗎?”
“對對,是騎都尉大人!”
“你見到那個人沒有,聽說還是個北慶人。”
“呸,慶狗。”
“咱們這些下人哪裡見得到?”
“我也是聽負責扔他出去的趙四說的,聽說被打得差點散了星力,還是騎都尉大人心存善念,才饒他一命的。”
“嘖,打死多好,反正是個慶狗。”
“也不知如今上哪裡去了?如果被外頭的人知道是北慶人……嘿嘿,還是逃不了一死。”
一羣林家僕役,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天漸漸黑了。
在林府外的一條小巷中,穿着藍衫子的少年動了動,艱難地從垃圾堆裡爬了出來。
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可見的傷口,傷都在看不見的地方,經脈受到重創,星力險些散盡,腦中至今還嗡嗡作響,整個人提不起一絲力氣。
他又敗了,和三年前一樣,敗在林少艾手裡。
她像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殘酷地把羅維的道路生生截斷,這種屈辱,更勝於肉體上的痛楚,讓他無法不銘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