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多日,宮中靜悄悄的,並沒有半點消息傳出來。
羅維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原以爲清平公主聽了應瑜一番話後,至少應該前來追問自己,或是想辦法把婚約解除了纔是。不料這個重磅炸彈落在清平公主那裡,竟像是掉進了一汪清水中,沒有激起半點波瀾。
饒是羅維再鎮定,此時也有些沉不住氣了,這位尊貴無匹的殿下,他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
他不信清平公主沒有想到什麼,自己本來就是私生子出身,並不能算是來歷清白……她略微一想就能明白,應瑜的話很可能是真的。
羅維幾次有衝動想再次進宮去問個明白,但最後還是按捺住了,問能問出什麼?還是就這樣彼此不見,平靜無波,已經是最好的狀態了。
眼下,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在困擾着他。
要不要暗中去見鍾靈一面?
他心中本早已有計劃,待到修煉到碎星高階之後,便前往南雁林家,爲家族奪回九轉聚星石。因此他這番回來,本只是爲了阻止應瑜見清平公主,並沒有長久待下去的打算。
南雁畢竟不比慶國境內,究竟有多危險他還未可知,也許要很久才能回來。鍾靈這番事情未了,他總是有些不放心。
思來想去,他也沒能下定這個決心,總覺得有些無顏見她,心中不由得痛罵了自己千百遍,什麼時候變得這般猶豫不決了。
眼下他也只得暫且放下這件事,化身爲牧仲,前往醫館和月神殿中,再次調配了足夠的療傷符水分量。隨後用了幾天時間將堆積的事務處理完畢,又將自己走後的事情安排妥當。
“老師,要出遠門嗎?”雲過遞來一張紙條,眼裡有一絲擔心。牧大夫出門半年纔回來,風塵僕僕的,眼下又好像要出去的樣子。
羅維點頭:“是,此番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這裡事務就交給你打理了。”
雲過今年堪堪十五歲,臉上稚氣未脫,但已經有了幾分精明的樣子,辦起事來乾脆利落,十分能幹。
羅維再次看了雲過一眼,說道:“枉你叫我一聲老師,我也沒能教你什麼。”
雲過連忙寫道:“老師願意收留提攜我,我已經十分感激了。這一年多以來,我學到了許多,心中時常感激您的恩德。”
羅維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雲執事,鍾府命人前來,說是要請人出診,您看讓哪位大夫去?”有人小跑着過來,問雲過道。
雲過立刻斥道:“沒規矩,不見牧殿主在此處嗎?怎的連個安也不請?”
那人臉立刻漲得通紅,不敢擡頭,向羅維道:“是小人瞎了眼,求牧殿主休要與小人計較。”
雲過立刻在紙上寫着字,與羅維說明。
羅維淡淡地笑了笑:“無妨,我常年不在此處,他們不識得也正常。你也別太拘束他們。”
雲過連忙稱是,那人含着一絲感激的眼神看着羅維。
羅維問那人道:“你方纔說什麼?”
“鍾府命人前來,說是大小姐病了,要請人出診。”那人接過紙筆寫道。
雲過犯了難,翻看着手中的名單,喃喃道:“這該如何是好,眼下醫館中有些名氣的大夫都出診了,若是隨便派個人去,恐怕鍾府覺得慢待了他們。”
說着,不停在原地來回踱着步,神情有些爲難,有些焦慮。
“鍾大小姐,就是那位未來的臨江王妃?”前來
傳信的人不由得問道。
“正是。”雲過說道,“所以更加不能怠慢。”
羅維在一旁聽了“臨江王妃”四個字,覺得頭開始有些疼了起來,心中某一處倏然變得冰涼,連帶着整顆心臟一齊顫抖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竟是這麼回事嗎?
羅維眨了眨眼,覺得眼前的世界開始蒼白了。
雲過叫過一人問道:“出診的大夫們可曾回來?”
得到否定的答案後,雲過更加焦灼不安地踱起步來。
羅維嘴角忽然勾了勾,露出一絲苦笑:看來有些事情,本應如此,逃也逃不掉。
“我去。”他開口說道。
雲過又驚又喜,寫道:“您願意去?那真是太好了!”
“一杯月光”牧神醫已有長達半年的時間沒有親自出過診,不論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一概推說是耳朵不便,只派遣其他大夫出診。如今親自前往鍾府診脈,足以表現對鍾府的尊重,對醫館而言也是好事。
羅維隨即來到醫館前廳,由雲過引着,見了前來請大夫的兩名鍾府僕役。
“牧牧牧神醫!”兩名僕役驚訝不已,互相看看,都露出喜色。沒想到今天竟然有這麼大的面子,能請到牧神醫,回頭將軍和大小姐一定會重重打賞。
當下兩名僕役連忙引着羅維上了馬車,一路前往鍾府。
僕役們坐在車轅上駕車,羅維獨自坐在車廂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心中總覺得應該想些什麼事情纔好,但最終卻什麼也沒想,只是望着車外,等待馬車抵達鍾府。
馬車在那記憶中的黃銅紅漆大門旁停下,牆上刻着五彩浮雕,一派天子腳下鐘鳴鼎食之家的氣度。
羅維不由得想起六年前,自己也是這般扮了個大夫混了進來,把那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哄得團團轉,最後卻狠狠地讓她傷了一次心。
時間過得這麼快,居然已經六年了。
也許很多事,特都只能封存在記憶中。
僕役打起了車簾,羅維下了車,聽見僕役喜滋滋地對門口的守衛說道:“是牧神醫來了……對,就是那位名滿天都城的牧神醫!”
守衛一聽,也連忙對羅維行了禮,讓僕役引着羅維進了大門,前往鍾靈住處。
羅維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覺,來到鍾靈院門外,兩名僕役對院中的侍女說明過後,將羅維留了下來,便告辭了。
侍女將羅維引到鍾靈內室前,福了福身,撩起簾子。
鍾靈與鍾玉一同坐在內室中,聽見簾子撩動的聲響,都擡起頭來。
鍾玉看見羅維,便對鍾靈道:“小妹,父親給你請的大夫來了,此番你就讓他好好與你看一看,別使小性子不吃藥了。”
鍾靈垂下眼睛道:“既然是心疾,吃那些藥也不管用。”
鍾玉嘆氣,也不便多說什麼,起身離開。
羅維不動聲色地避到一邊,看着鍾玉離去的背影。
隨後他來到鍾靈面前,行了一禮,變了聲音說道:“在下牧仲。”
“坐吧。”鍾靈心不在焉地說。
羅維沒有動,低頭看着她頭頂小小的發旋。
鍾靈疑惑地擡頭,看見眼前年輕人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禁一怔,彷彿看見了某種熟悉的東西。
但等她一眨眼過後,那熟悉的東西就飄飛不見了。
鍾靈眸光沉了下來,
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隨後寫道:“對不住,我忘了您聽不見,請坐。”
“大小姐不必對在下如此客氣。”羅維道。
鍾靈知道自己曾經聽不見……她會不會想到什麼?
羅維垂下頭,不願意繼續這一想法,他只是想來看看她,並未打算露出真實身份,也不想問那王妃之事。
只是單純地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沒有擡頭,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鍾靈潤澤的黑眼瞳慢慢地從自己身上掃過了,隨後凝在遠處,什麼也沒說。
“請大小姐讓在下診脈。”羅維道。
鍾靈拿過一隻小枕頭墊在手腕下,將手伸了過來。
她的手比記憶中更加纖細蒼白,不盈一握,手腕沒有當年的圓潤可愛,而是充滿了不斷消瘦下去的痕跡,露出青色的細幼血管。
羅維將手指慢慢地搭在她靜脈上,擡頭看她面色。
她大大的黑眼睛裡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光彩,變得幽深起來,有些飄忽不定地看着他。嘴脣緊緊地抿了起來,一張小臉上全無血色,下頜比起以往更加尖削。
黑髮間,兩隻白玉耳環微微晃動,折射出溫潤的光澤。
羅維重新低下頭,眼眶開始發熱,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正在眼中聚集。
這樣會被她發現的吧。
“大小姐身體無恙,只是有些心疾……調理調理便好了。”羅維壓抑着心中的情緒說道。
“又是這些老話嗎?”鍾靈在紙上寫道,“每個人都這樣說。”
“但確實如此。”羅維不敢擡頭。
鍾靈寫道:“心疾從何而來,爲何這麼多日子都不見好?”
羅維答道:“大小姐須放寬心,勿要憂思過度。”
鍾靈半晌沒有說話,將手腕慢慢地收了回去。
良久,清澈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彷彿半空飄忽的青煙,徐徐灌進羅維耳朵。
“你不是大夫,你是誰?”
羅維一怔,低頭不發一言。
“回答我,我不信你聽不見。”鍾靈聲音帶上了幾分怒意。
羅維心中一片苦澀,當初她也是一言拆穿自己假扮大夫之事,六年了,她還是這麼聰明。
“在下扮聾實屬不得已,請大小姐不要爲難在下。”他擡起頭,直視鍾靈。
“我何曾爲難你了?不是你一直在爲難我嗎,我該怎麼辦……”鍾靈失神地喃喃自語,目光遊離。
羅維心中劇痛,硬起心腸起身道:“既然診過脈了,在下去給大小姐拿藥吧。”
“別走!”鍾靈喝道,聲音驟然間支離破碎,像打翻在地的玉瓶。
羅維頓住了,石化般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我知道你是誰,我不管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反正你一向有辦法!轉過來!”
鍾靈說到最後,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強裝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卻無法阻止自己話語中隱含的一絲顫抖。
“在下不知道大小姐在說什麼。”羅維閉上眼說道。
“你……”鍾靈氣結,突然不作聲了。
羅維不由有些疑惑,不禁轉頭看向她。
只是一眼之下,他感到自己的喉嚨哽住了,再也說不出殘忍的話來。
鍾靈跌坐在寬大的椅子裡,嬌小的身體不斷顫抖,緊緊掐着自己的手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同雙肩都跟着一陣一陣地抽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