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婆婆聲音頓時低了很多,但她仍強辯說:“那是我媳‘婦’的嫁妝,我替媳‘婦’保管一下,又怎麼了?”
那位大將顯然是慢‘性’子,繼續有一句沒一句的撩撥說:“自來,奪媳‘婦’嫁妝的人,都說替媳‘婦’保管嫁妝,可‘王法’從來沒有允許婆婆替媳‘婦’保管嫁妝,不是嗎?
褚姑娘有手有腳,自己讀書識字,怎會需要別人來管理自己錢財。哈哈,照羅婆婆這麼說,那天下所有的強盜,豈不都可以說,自己是替失主保管錢財?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既然羅婆婆說替褚姑娘保管嫁妝,那我們就到官上好好說說,褚姑娘的嫁妝單子,在官上是過了紅契的,那份嫁妝單子我還記得存放在哪份招文袋裡,婆婆要去官上論王法,正好,我們取出官上保存的紅契,好好清點一下,由官府做主,讓你媳‘婦’自己保管自己的嫁妝,如何?”
羅婆婆推搡着褚素珍,憤恨的衝官差嚷叫着:“我兒子如今是進士了,正在京城裡候選,你等小吏如此欺負我,就不怕我兒子做了官,回頭一個個收拾你們……你你你,瞧你這個狐媚子惹來多大的禍事,難道你不想在羅家過了,我回頭叫兒子休了你。”
褚素珍抖得轉過身來兩眼明亮:“婆婆,你許我了——你許可讓你兒子休了我。”
羅二躲在母親身後,悄悄提醒:“娘,不能啊,這樣子休妻,是要歸還嫁妝的。”
羅婆婆頓時醒悟,大罵:“啐,賤‘婦’,想得美,這輩子你休想離開我羅家‘門’,休想!你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你瞧瞧,今日羅家的臉面,全叫你敗壞了。”
那位說話慢悠悠的大將連聲催促:“羅婆婆,你剛纔說你兒子做官之後會修理我,哼哼,別指望了。海州城鬧得這麼大,學諭大人已把你家的事情寫信告訴了京城吏部官員,海州城百餘名學子聯名上書替素珍姑娘抱不平,通判大人也彈劾羅氏‘不修‘私’幃,家‘門’無德’——你兒子這輩子別想做官了。能不能保住進士,還難說得很。
走走走,一起去縣衙,我欠時大郎一條命,早等着找機會報答他了。正好,羅婆婆,今日你不去縣衙,休怪我鎖了你去。”
羅婆婆跳着腳,高聲咒罵:“他時大郎‘私’畫人像,欺行霸市,難道就不是罪了?你們欺負我孤兒寡母,還有沒有天理。”
另一位大將幫腔:“羅婆婆,咱可沒有欺負你——說出的話吐出的釘,是你自己說要去縣衙的,咱們陪你去縣衙做個見證,你只管在縣衙告承信郎如何霸道,如何欺辱你,嗯,順便把你媳‘婦’的嫁妝單子理清了,這不是一舉兩便的事情嗎?”
羅母眼珠轉了轉,拉過褚素珍低聲問:“媳‘婦’,那時大郎‘私’畫人像,真的不是罪嗎?”
褚素珍恭順的福了一禮,回答說:“昔日蔡公相蔡老大人,曾繪製過一副《西園聽琴圖》,那上面有當今官家,還有蔡公相本人,還有皇宮‘女’官、嬪妃等等……嗯,媳‘婦’未曾聽說當今陛下以及嬪妃,要狀告蔡公相‘私’畫人像。
類似蔡公相這樣的圖畫很多,《韓熙夜宴圖》曾繪製南朝百十個人像,有袒‘胸’有光頭者,也不曾算作罪過。還有《遼國皇帝行樂圖》等等,形象百千,通沒一個入罪了。婆婆不信,可以問問周圍人?”
說這話時,褚素珍心裡直懺悔:“我錯了我錯了,我欺瞞了婆婆,我把類似海捕文書的緝捕畫像,與《西園聽琴圖》一類風雅畫像‘混’爲一談,我真的錯了。”
這是褚素珍第一次違背自己一貫的道德感,但不知爲什麼,她心頭很快意。
羅婆婆有點頭暈,褚素珍一口氣點了皇帝、宰相,點了遼國君臣……的畫像,這還能做假嗎?這還用問嗎?她臉一變衝幾位大將堆上笑,和藹的說:“媳‘婦’,既然承信郎忙着官上的事,那我們就不去打攪了,改日吧,改日我們再去拜訪時大郎,今日日頭不早,咱們趕緊回去……哎呀,我出‘門’的時候,忘了把‘雞’抓進籠子了。”
褚素珍站在原地不動,羅婆婆臉沉了下來,正準備咒罵幾句,旁邊傳來一聲怪笑:“趕鼠就怕打碎了‘玉’瓶,我正發愁呢,沒想到魚兒自己撞了網,好運氣啊好運氣!兀那婆子休走,你懷中有一隻偷竊的華勝,有人舉發了,你是要自己走,還是動用刑拘?”
褚素珍低低說:“婆婆,怕是走不脫了,剛纔發話的是縣上的捕頭,他既已出面,便是郎君來了也得給幾分面子,不然官上‘交’代不過去。婆婆還是隨兩位大將走吧,他們手上無刑拘,面子上也好看點。”
羅婆婆低聲喝罵:“都怨你都怨你,看你惹的禍,好好的,到城裡來做什麼。待在家裡,咱好歹也是進士宅院,哪個小吏趕進‘門’。”
褚素珍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遠遠的衝說怪話的都頭王小川點了一下頭,王小川急忙側轉身子,表示自己不敢受這一禮。他這一側身讓開,首先‘露’出的是身後眼眶發紅、捏緊拳頭的施衙內,以及坐在馬車頂上咬着嘴‘脣’的環娘。
環娘不是一個人出來的,馬車邊除了趕車的黑人小童,還有一位揹着杆火槍、一臉好奇傻像的年輕人……哦,那年輕人也不是一個人出來的,他身後跟個十多位壯漢。而施衙內身後也跟了許多人,還有幾輛馬車——瞧這架勢,這三撥人似乎來自各方,偶然相遇在街頭。
褚素珍目光快速的從這些人臉上掠過,將各方反應一一收在眼底,眼前的情景一看就知是環娘在煽風點火,因爲唯有她與時穿才能指揮動王小川。而時穿看似‘性’格暴烈,但他若出手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從不耐煩嘴上爭執——人嫌吵架‘浪’費時間,有吵架的功夫,早已打完架了。
雙方這是槓上了。
一方是關心自己的朋友,一方是一貫刻薄自己,無論怎樣都怨自己做錯的“家長”。似乎按照《‘女’誡》教育,自己必須維護“家人”的臉面。但那些朋友是因關心自己而跟“家人”衝突的,若爲了維護“家人”對自己虐待的權力而斥責朋友,以後自己再受虐待,指望誰來伸冤?
心中還在盤算,羅婆婆已低聲求告:“媳‘婦’,嫁妝的事情回頭再說,都是羅家人,咱關起‘門’來自家商議,鬧大了,家醜外揚,也是你這個媳‘婦’的不是啊。”
又怨我,褚素珍臉上‘露’出爲難的神情……好吧,頂多我袖手,坐觀事態發展。她艱澀的回答:“婆婆,原先媳‘婦’不願出‘門’的,是你日日罵着,要我找時大郎討要利錢,還非催着我今日出‘門’。今日若是時大郎在此,事情或許有轉機,但既然時大郎不在,這些人我卻不熟……你不是總怨媳‘婦’拋頭‘露’面嗎,媳‘婦’今日聽你的。”
羅二探出頭來,輕聲說:“娘,要不,你給嫂嫂打個欠條,就說借嫂嫂的嫁妝與我,咱一家人,誰欠誰的,通沒賬。”
羅母眼睛一亮:“就這麼辦,媳‘婦’啊,你過去跟那兩個大將打個商量,先容我們一會,咱去路邊店上打個轉,把欠條寫好,再跟他們去縣衙。”
褚素珍噎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羅母,羅母頓時脾氣來了:“本來都是你惹得事,叫你寫個借條,還這麼這麼不爽快,你的眼睛怎麼那麼小,這點小錢還要跟婆婆計較?”
褚素珍忍了又忍,轉過身去望向身邊的大將,因爲怒氣,她說話有點哽咽:“這位,能否容個商量,暫緩一下,讓我婆婆梳妝一番?”
羅母心中的火蹭蹭往上冒,明明讓你寫欠條,你怎麼說我要梳妝,我就這麼見不得人嗎:“媳‘婦’,你婆婆我打扮整齊着呢,你還是趕緊辦正事要緊……”
那位大將截斷羅母的話:“褚姑娘,不是我們不願意容情,實在是碰見這樣的刁‘婦’,我等無可奈何——她懷中那隻華勝就是證據,我們若是讓她離開眼前,她一回身,將華勝塞在你懷裡,你是接還是不接?你若接了這隻華勝,我們豈不是沒了證據?
我說羅婆婆,事到如今,你也拖延不得,要麼你跟我們走,要麼讓王捕頭用刑具鎖了你去。”
羅婆婆無奈的扭了扭身子,腳下還不肯移動,嘴裡依舊不服輸:“媳‘婦’啊,你瞧你惹的這禍,丟的羅家多大臉面?你婆婆爲你去了官上,今後你出‘門’再怎麼昂頭?”
施衙內在人叢裡遠遠的望着褚素珍,目光裡流‘露’的哀傷似乎能滴淌下來,他渾身都在發抖,拳頭捏得咯吧咯吧響,但他不敢上前,這個時候他一個男人上前,羅婆婆更有許多污言穢語侮辱素珍姑娘。
猛然間他想起什麼,趕緊招手呼喚隨從,低聲吩咐幾句,隨行的軍漢廖五一轉身,溜出了人從。
王小川還在催促:“羅婆婆,走吧。難得你今日上縣裡,如今不管你告不告時承信,不管那隻華勝怎麼來的,今日咱縣裡必須問一問褚姑娘嫁妝問題……嘻嘻,你不是想分褚姑娘嫁妝鋪子的紅利嘛?還想安排羅二去人家鋪子管事,那就由不得合夥人追問這嫁妝問題。
羅婆婆剛纔說王法,王法如何,到了縣衙大堂就知道。若是羅婆婆好商量,咱也不提那支‘華勝’是否是盜取,只要按褚姑娘的嫁妝單子,把褚姑娘嫁妝‘交’割清楚就算完事?嘻嘻,東西少了,羅婆婆少不得說一聲是被竊還是變賣了……羅婆婆,這事不能就此算了,你都找到人家‘門’上了,人家要求清帳,理所應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