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半城極力想緩和與時穿的關係,坐在驢車上點撥說:“海州城十月份就下雪,當然是很罕見的,我記得五年前東京汴梁城整個冬天不曾下過一場雪,那是一個多麼溫暖的冬季啊?”
時穿皺起眉頭:“錯了,那應該是一個苦難的冬季吧——降雨降雪,本來是天地調節氣候水分的一種方法,整個冬天沒雪,第二年必定大旱。 ”
劉半城思索了一下,回答:“果然有道理,似乎第二年確實大旱了。”
黃煜表現自己解元公的風度,他如數家珍的盤點:“該降的雨水沒有降下來,果然是一種天時變化。我記得第二年天下大旱,河北一帶流民超過兩百萬,還有陝西糧長造反,真定府廂軍口糧不足鬧起了譁變……,那一年確實動盪不安啊。”
時穿轉向了羅望京:“我剛纔好想聽你說過‘豐亨豫大’——你知道‘盛世魔咒’嗎?。”
羅望京皺了皺眉:“未曾予聞。”
時穿嘴角微撇,嘲諷說:“據說,自秦漢以來,但凡是有皇帝自稱‘盛世’,其後必然是大戰亂大動盪大災難大滅絕,甚至是亡國滅種式的‘改朝換代’——漢代的‘文景之治’之後是這樣,唐玄宗的‘開元盛世’之後,也是這樣,哪怕往前倒溯,往後記錄……如今,這魔咒會不會輪到我們呢?這個豐亨豫大的盛世啊,會不會是一種詛咒呢?”
說完,時穿不等馬車上口瞪目呆的舉子反應過來,催馬趕到了隊伍前方。
馬車上的舉人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坐在寒風裡回味着時穿的話語,只覺得這種預言式的話,讓人越來越冷……可是,他們無法評說,哪怕一個字都無法說出來。
雪越來越大,那些被擦肩而過的舉人隊伍,見到原本墊尾的時穿領着人快速的往前趕,意志開始動搖起來——舉人嘛,講究“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安步當車穩如泰山閒庭信步悠然自得,那纔是“舉人風範”。但他們剛纔已經聽到了隊伍尾部響起了爆炸聲,此刻看到時穿埋頭趕路……還有體力的舉人也不管風度了,馬上加快了步伐,竭力追趕時穿的驢車,而沒有體力的舉子則乾脆放棄趕路,開始在路邊尋找旅舍,準備早早安歇。
馬車上的舉人雖然有“一品帽”遮擋風雨,可是久坐不動,只覺得寒風漸漸的鑽入骨頭中,好在時穿這裡備下了酒——他自家釀的酒,酒精度類似威士忌。幾杯下肚,舉人們渾身熱乎乎的,但等他們趕到了住宿地,大多數舉人已經喝得暈乎乎,需要人攙扶才能走下驢車。
提前趕來的家丁訂好了十二間房,十名舉人奢華的享受一人一間房的待遇,時穿領着童僕獨居一間,其餘人擠吧擠吧也住上了房子,在這種風雨交加的旅途,能住上房子已經不錯了,等洗浴過後,時穿領着僕人趕過去,準備補充一些食物以及炭火。
近千人的舉人隊伍雖然走的稀稀落落,但這三年一度的科考盛舉還是引來了很多商販聚集到路邊,時穿想要補充麥餅,一打聽,光賣餅子的有蒸餅、油餅、糖餅、裝合、引盤之類。
黃煜洗漱完畢,走下臥房的時候,時穿正在跟一個賣餅的閒扯,賣餅的殷勤的說:“俺家胡餅有門油、菊花、寬焦、側厚、油過、髓餅、新樣滿麻……官人,你打算每樣來幾個?”
時穿摸摸後腦勺:“門油——神馬意思?”
“門油,就是和麪的時候加上香油蔥花……官人,你嚐嚐,俺家的門油香噴噴的,鹹淡適宜,三文錢一個,一點不貴。就你這塊頭,來十個,怎麼樣?”
賣胡餅的老漢語氣調侃,大約是看出了時穿對世事的陌生,故意逗時穿玩,時穿一點不生氣,繼續好奇地問:“菊花是什麼,我們那疙瘩,菊花可不是個好詞。”
“就是刻花餅,俺家的菊花餅最講究,裡面摻了今年秋天採集的菊瓣,再加一點棗泥,清香甜軟,餅上刻制瞭如栩如生的菊花,官人來十個?”
“餅子就是餅子,弄再多的花樣,也不過是有花樣的餅子而已……寬焦餅是什麼東西?”
“油煎的,用油煎的餅子焦脆可口……算了,小老兒今日當一回教授,給你:側厚指的是這餅子檐特別厚。烤餅嘛,有人喜歡啃餅子邊,圖的是一個鬆軟,有人卻喜歡乾脆,這側厚,就是把餅子邊弄成厚厚的一圈,又大又有啃頭,餅子心卻小得不起眼……”
“我明白,這不就是饢嗎,邊上很厚,中心很薄,整個饢餅像一個盤子,如果在餅中心堆一些調料配菜,那不就是披薩……似乎這年頭還沒有饢,也沒有披薩,原來這‘側厚’就是饢與披薩的祖宗。”
賣餅老漢翻了個白眼,他沒聽懂時穿的話,只顧繼續誇耀自家的餅子:“這‘油過’就是油炸的,客官,‘油過’絕不是油煎,油煎只炸一面,‘油過’是整體放到油鍋裡,所以又稱‘油香’;髓餅嘛,顧名思意,就是餡餅,其中有餡料;‘新樣滿麻’是指芝麻餅,做成新樣……”
黃煜接着補充:“應該還有秤錘蒸餅、睡蒸餅、千層、雞頭籃兒、鵝彈、月餅餣子、炙焦、肉油餅、燒餅、火棒、小蜜食、金花餅、市羅、蜜劑、餅餤、春餅、胡餅、韭餅、乳餅、菜餅、芙蓉餅、荷葉餅、辣菜餅、焦蒸餅、羊脂韭餅、七色燒餅、豬胰胡餅、寬焦薄脆、白肉胡餅……”
黃煜說着說着,流着口水仰天長嘆:“可惜,這荒郊野嶺,大約弄不出那麼多的花樣——大郎,隨便找一些吃食湊活吧。”
黃煜說完,一旁窺伺許久的一名單身女性走上前來,輕輕做了一個福禮:“聽人說這位就是咱海州的解元公,奴家正打算前往京城,沿途賣個唱賺點路費花用,解元公,要不要聽一段《陳巡檢梅嶺失妻記》。”
時穿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單身,女子,身上不帶一個錢,一路賣唱前往京城……不是說宋代治安不好嗎?怎麼一個單身女人就能完成許多現代女性都不敢想象的長途旅行,還身上不帶一個錢?
弱宋啊,傳說中的治安混亂,怎麼也有這種奇怪的現象?解元上京趕考都要護送的,難道,宋代的盜匪都是有底線的,一般不打劫女人?
此時,劉半城恰好走下車來,他欣然的插嘴:“嘌唱嗎?我正想找幾個人熱鬧熱鬧,那就隨便唱一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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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時穿拍手在一旁煽風點火:“小娘子這可是找對人了,這二位,一個是解元公,出身海州最大的茶商黃氏;另一位在沭陽,綽號‘劉半城’——劉半城啊,半個城是他家的,聽說過嗎?。”
那女子用袖子掩着嘴,神情嬌媚的笑着:“小女子既然要單身旅行,怎麼不打聽旅途上的行客——我不僅知道解元公與劉公子才華橫溢,還認的你這位海州承信郎。”
相比黃煜,劉半城城府淺了一點,那女子眼波一轉,劉半城已經酥了半邊,他坐下來,大大咧咧的一揮手:“別從開頭唱了,從紅蓮寺開始唱起,就陳巡檢與紅蓮寺和尚打鬥的那一場,熱鬧。”
所謂嘌唱,就是女說書人,男性說書人,若是再會一點百戲(雜技,此處指口技),則稱之爲撮弄。
在宋代這個商業社會裡,長途旅行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因爲宋代馬匹少,大多數人只能靠雙腳一步步丈量旅程,這種一日復一日的跋涉,讓人精神很鬱悶,於是,路邊旅舍中就誕生了這樣一羣男女說書人。
旅客們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吃完晚飯無處打發臨睡前的寂寞時光,全靠說書人舒緩他們的精神壓力。而路邊酒肆茶寮中的說書人,既有常駐的,也有以說書人爲職業,一邊說書一邊旅行,依靠說書的收入來支付旅費——譬如眼前這位說書女子。
那女子尋了個位置,從行囊中拿出琵琶來,輕攏慢捻開始說唱。
據說《陳巡檢梅嶺失妻記》的故事出自唐傳奇《補江總白猿傳》,其中陳巡檢的原型就是唐代的歐陽紇。野史記載,歐陽紇之子歐陽詢貌似猢猻,在與長孫無忌互相嘲笑中,長孫無忌於是杜撰出這一則歐陽詢之母**於猿精,才生下如此醜陋的歐陽紇的故事來報復。
沒料到,這則《補江總白猿傳》竟成了中國第一傳奇,不僅從中演化出《陳巡檢梅嶺失妻記》這齣戲,還演化出《紅蓮寺》、《寶蓮燈》等多種題材……
舉人老爺們坐下來欣賞彈唱,時穿等人閒不下來,他帶着僕人忙前忙後的準備着舉人老爺的飯食,因爲嫌賣餅老漢過於聒噪,時穿擺手打斷對方的嘮叨,說:“每樣來十個餅子,你退下吧。”
賣餅老漢起初不甘心,稍過一會,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時穿說:“每樣十個?你一個人?官人,你雖然個子大,但我家的餅分量足,每樣十個,你撐得下嗎?。”
時穿一瞪眼:“誰說我買了餅子要吃的,我放那看,不行嗎?。”
賣餅老漢畏縮了,他嘟囔着:“俺家的餅又不是圖畫,有什麼好看的……”
黃煜在彈唱的間歇衝老漢擺手:“每樣留二十個吧,我們大約有二十多個人,但今晚不能光吃餅,還有別的吃食,不是嗎?。”
解元公發話了,賣餅老漢啞然地奉上餅子,從黃煜的僕人手裡領了錢,提着籃子又去其他地方兜售了。(。歡迎您來--綠@色#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