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嚴國鋒敲開了姜河的房門,美國佬jones像跟屁蟲一樣墜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姜河兩人還沒有睡,關鍵也睡不着,通風窗開着一條縫,夜風從縫隙中竄進來,撩撥地窗簾不時微微顫動。房裡沒有點燈,窗外黯淡的月光掠進屋舍,平添幾分清冷。之前爲了配合進行實驗,技術人員已經掐斷了樓層裡的照明供應,後勤儲備有許多應急物資,小臂粗細的蠟燭分發到了每個人手裡。
一支短燭可以映亮一方空間,但卻照不進這些人心中的陰霾,樓層裡火苗飄搖,燭光透過玻璃職場,在地面投下形狀各異的影子。大兵哥和外勤們三三兩兩聚集在陰影下發呆,研究組合技術人員也靜默無語,或坐或躺在職場中,愣愣地看着跳耀地燭火,眼裡滿滿的悲憫,對自己的悲憫。
“怎麼不點燈?”嚴國鋒隨口問了一句,藉着窗外月色找到一把椅子,美國佬jones還跟瞎子似得四處瞎摸,一巴掌打翻了什麼東西,踢裡哐啷一通亂響。
宋瑤起身給他找了凳子,示意姜河去點蠟燭,嚴國鋒急忙擺手阻止道:“不用點了,黑着挺好。”
姜河二人對視一眼,不知道這個光桿司令深夜造訪是什麼意思。他倆今天早上纔到這裡,對辦公室也不是很熟悉,原本還想倒杯水啥的,再一想還是拉倒吧,水可是稀缺資源,這要是困守難以脫出,那可真是喝一口少一口,能省則省,沒必要在這兒裝門面。
他倆不言語,嚴國鋒也不出聲,四個人在黑暗裡大眼瞪小眼,似乎都在等待對方開口。
“有事?”姜河是個急性子,最見不得這種熬耐性大賽,於是主動打破了沉默。
“來看看你們。”嚴國鋒調整了一下坐姿,在懷裡摸索了一陣,問道:“不介意我吸根菸吧?”
“只管抽,方便的話給我一根。”姜河回道。
嚴國鋒乾笑了聲,‘咔吧’輕響,一簇火苗點亮,燃着他嘴邊的香菸,美國佬伸手接過去,狠狠吸了兩口,表情看起來有些猙獰。嚴同志自己再點上,將煙盒丟給了姜河,沉吟一陣,問道:“你們來之前……那邊有人交代過什麼嗎?”
“嗯?”姜河挑了挑眉毛,心說都什麼時候了,這老小子還有心思搞諜報工作?
“別誤會。”嚴國鋒聽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只是想知道你們有沒有備用方案,畢竟,你們兩個那麼特殊,當權派不可能任由你們隕落在這裡。”
“沒啥特殊的,該死還得死。”姜河自嘲的笑了笑,對方沒有搭腔,他也懶得多說話。
房間裡很暗,但對姜河和宋瑤來說其實無所謂,因爲他倆確實很特殊,至少在座的四個人裡,只有他們兩個擁有特異功能般的‘黑白視野’。嚴國鋒不願點燈,或許是不想讓兩個年輕人看到他的頹態,這個頂着空頭銜的中年男人面容很是憔悴,短短一白天,彷彿老了十歲。他以爲自己可以將頹敗和絕望藏進黑暗不讓身邊的人發現,實際上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旁人甚至不用看,從他的語氣裡就能聽出來。
宋瑤安靜的靠在姜河身側,姜河不言,她也不語,就這麼默默地打量着對面的兩個人,窺視着他們自以爲隱藏的很好,實際上卻展露無遺的心緒。
“那還真是遺憾。”嚴國鋒咳嗽了兩聲,似乎有些氣惱,指間燃着的半支菸掉落腳底,他擡腳將其踩滅,狠狠碾了碾,自己可能又覺得索然無味,尷尬的搓了搓手,幾番欲言又止。
“嚴…先生,有話直說吧,別憋着了。”姜河瞅他那糾結的樣子,估摸這老小子有什麼話想說又不好開口,索性主動給了個臺階,道:“眼下情況就這樣,你想問啥就問吧,能回答的我儘量滿足你。”
“沒什麼。”嚴國鋒眼皮低垂,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沉默了一陣,低語道:“還抱有一絲僥倖罷,既然你們也沒有備用方案……只怕是在劫難逃了。”
“你有什麼打算?坐以待斃?”姜河問道。
“或許吧,樓層已經封鎖了,行屍一時半刻上不來,我們沒有飛機,所以也走不了。”嚴國鋒長吁一口氣,哀嘆道:“後勤儲備倒是還夠堅持一陣子,可惜沒什麼意義,多活半個月、一個月,然後再死,只怕更難接受。”
“人呢?外面還有外勤,還有當權派的戰士,沒想過殺出去?”姜河皺起了眉頭,他察覺到嚴國鋒話語間的絕望,這讓他內心開始生出了一些不安。
以往他們也遭遇過許多困境,但是從沒有人放棄過,雖然大家不擅於喊口號灌雞湯,但每個人內心總還存着一股拼勁兒。這麼說或許有些唯心,但他們之所以屢次從絕境中脫逃,憑的還真是這股子勁兒,如果自己心底都沒了希望,那還指望什麼呢?嚴國鋒雖然是個光桿司令,但好歹也是曾經一大組織的頭目,或許前任的光芒讓他有些黯然失色,可是也不該如此輕易就被困境打倒吧?
“白天發生的事你也見到了,cbd防線的武裝人員比這裡多兩倍,然而一個人都沒能撤回來。”嚴國鋒閉眼靠在椅子上,聲音裡透出無限的落寞:“這裡是北京,還是城市正中心,這段時間行屍已經趨於飽和,完全沒有活人的立足之地,想要離開這裡,空中力量是唯一的辦法,可惜……什麼都沒有了。”
“你來找我倆就是說這個的?”姜河暗自嘆息了一聲,多少也能理解這廝愁苦的內心。本來和當權派達成了協議,眼看就能隨同艦隊出海開始新生,結果關鍵時刻掉鏈子,節骨眼兒上出了問題,美好的願景在眼前被撕得粉碎,擱誰估計都受不了。
“算是吧,想看看你倆在做什麼。”嚴國鋒起身抻了個懶腰,無奈道:“年輕人還是比我這老傢伙強,最起碼心態比我好。好了,我就不給你們添堵了,今晚應該還能睡個好覺,明天再從長計議吧。”說罷便踱着步子走向門口,美國佬一見同伴告辭,也急忙起身跟了上去,這廝從進來出去一聲沒吭,要不是幽幽燃着的菸蒂,姜河差點都忘了他的存在。
兩人離開了房間,留下一串無解的問號。
“這就走了?”姜河有些發懵,好笑的撓了撓頭,問身旁的宋瑤:“前後說了幾句話?”
“三四句…”宋瑤撇撇嘴,攤手道:“可能真是來聊天的,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一些話。”
“這傢伙不會想不開吧?”姜河起身站到窗前,望着夜色下的死城,輕聲道:“不能啊,活着纔有戲唱,尋死可就沒意思了。”
“休息吧,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或許一時都有些難以消化。”宋瑤過去將房門鎖上,走到姜河身後攔腰抱住了他,喃喃道:“明天再說,今晚什麼也幹不了,城裡黑漆漆的,夜景都沒得看。”
姜河低聲笑了笑,握住腰間微涼的雙手,猶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啊,戈壁灘離這兒多遠吶,他們幹嘛要不辭辛苦跑這麼一趟?”
“哦?你也覺得是那些人?”宋瑤眨了眨眼,附和道:“誰知道呢,估計是派系之間的鬥爭,咱們只是無辜的受害者。”
“咱們招誰惹誰了,沒死在行屍嘴裡,盡跟活人較勁。”
“……”
“阿蘇真不夠意思,也不說勸勸她那姘頭,整天雞飛狗跳瞎折騰。”
“呸,關阿蘇什麼事,再說她也不知道咱倆在這兒蹚渾水啊。”
“那就怪她那姘頭,絕對是神經病,瘋子!”
“損嘴,東東要是聽見非得抽你。”
“唉,也不知道茜茜和明大哥他們怎麼樣了,幸虧沒讓去渤海灣,求人不如求己,這些大樹沒一個能靠的上。”
“不一定啊,起碼東東她們暫時安全無虞,說不定已經跟船上島了呢。”
“搞了半天,就咱倆最倒黴。”
“還好,有你在,不孤單。”
kenny到底是不是神經病,還真的有待商榷,至少在安貞看來,這個早生華髮的男人顯然不能以常人的眼光來看待。
戈壁灘的大雪一直沒有停歇,斷斷續續下了差不多二十天,整座荒原幾乎都被覆上了一層銀白,方圓近百里毫無生氣,幾乎成了被冰封的遺忘之地。
安貞這些日子一直待在實驗室,沒有特殊情況很少踏足地面,倒不是kenny限制她的自由,而是實驗進展讓她無法停下腳步歇息。
初雪之後,有外勤向kenny報告了一件怪事。發射場裡原本有大量的實驗廢料——也就是那些放逐出去的行屍,這些行屍被髮射場的高牆禁錮着無法逃離,一直在空曠的場地裡如幽魂野鬼般遊蕩,因爲發射場距離實驗室所在的區域很遠,所以平時基本沒有人去那邊。自從邵山等人上次偷襲之後,發射場那邊就加派了一些人手,不做其他,只要這片區域也納入監控範圍就好,沒有情況無需彙報,也算是清閒活兒。
行屍在場地裡晃盪遊逛,外勤在發射塔樓裡喝酒扯淡,本來一切都相安無事,然而第一場雪降臨之後,怪事發生了。
當天清早,一個外勤睜着朦朧的睡眼到塔樓外放尿,這是他每日必行的慣例。這個外勤喜歡從塔樓上灑下無根水,看着行屍嘶吼狂躁的爭相喝尿,外勤覺得異常過癮,要不是高處風大太冷,他還真想看看行屍吃屎是什麼德性。這個惡趣味讓他的生物鐘極爲準時,可是今天,外勤的把戲沒有用武之地了。
寒冷的朔風凍醒了迷迷瞪瞪的外勤,外勤迷茫的看着天,愣了好久才意識到是下雪了。雪很大,真正的鵝毛大雪,漫天紛飛。外勤解開褲腰帶走到平時放尿的位置,打算用滾燙的尿液給行屍小夥伴洗個熱水澡,調整好角度開閘放水,一道濁黃水柱從空中飛流直下,半空就被寒風吹成了滿天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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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勤很是不悅,悻悻的收回寶貝,衝着發射場裡吐了口痰,就是這口滿含惡意的痰,讓他看到了極不尋常的畫面。
發射場裡,那些不分白晝嘶吼遊蕩的行屍,居然沒了???
外勤當時就傻眼了,第一想法是糟糕,看來行屍找到了出路,跑出荒原了!但他環視了一週,四野茫茫皆白,除了伸出雪層的紅柳和駱駝刺,並沒有任何活物出現,以發射場裡行屍的規模,就算衝出囚籠也不會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外勤在午夜會有兩次換崗,期間並沒有同伴提及行屍脫逃。
這個外勤納悶兒了,急忙跑回塔樓叫醒了還在睡覺的崗哨同伴,將自己驚人的發現告知對方。同伴自然不信,還以爲他宿醉未醒胡說八道,本來不想搭理他,但拗不過他又是發誓又是賭咒,只好跟着出去看了一眼。只一眼,外勤2號打算睡回籠覺的念頭便轟然破碎。
哥倆好心說不妙,發射場裡的數量巨大,一旦脫逃,對於基地來說也是不小的威脅,他倆輪班換崗都沒發現問題,這要是被kenny知道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仔細一合計,還是決定坦白從寬,於是兩人急忙回到基地主樓,將早上所見全盤告知了外勤大領導,也就是洋妞caroline。
caroline是個負責任的好屬下,深知眼見爲實的重要性,未免出意外,還特意帶了一隊人馬隨行前往。結果與之前兩人無異,見慣風浪的洋妞也被眼前這幅景象驚呆了,本着沒有實踐便沒有發言權的原則,洋妞孤身潛入虎穴,決定來個實地考察。雖然大雪覆蓋了地面,但大規模行屍移動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caroline的追蹤技能不弱,活人都能抓到,行屍算那根菜?
然而,洋妞第一隻腳踏入發射場時,她就意識到了不對。
站在發射場裡和從塔樓裡向下看的感覺完全不同,從高處看下去,望眼皆白,整座發射場空空蕩蕩;而站在發射場邊緣,洋妞看到了場地裡起起伏伏的雪堆,以及許多高低不一的大片雪層。洋妞想到了些什麼,但不敢確定,她小心翼翼地走進一處明顯墳起的雪堆,大長腿‘嗖’的掃了過去,撩開雪頂的同時,戰地靴還有踢在肉上的感覺。
雪花簌簌落下,露出了下邊殘破青灰的軀體,不止一具。
再然後,發射場組織了一次轟轟烈烈的掃雪活動,幾十名外勤放下槍械,拎起了笤帚,‘唰唰唰’的掃雪聲替代了往日的行屍嘶吼。caroline站在高牆上忍不住笑了,這場景很像災變以前的家鄉。她還在家鄉時,每逢聖誕節清晨,家家戶戶都在掃雪,場景和今天很像,只不過從前掃完雪堆起雪人,而今天掃完雪堆起了滿地屍體。
kenny聞訊趕來,同行還有蘇嵐和安貞,看到發射場裡伏屍遍地的慘景,三個人臉上顯出了各異的神色。有震驚,有驚惶,有悚然,也有欣喜。
接下來,之前看熱鬧的外勤也被迫拿起了笤帚,整座基地展開了如火如荼的大掃除行動,一車又一車僵硬的屍體被運進了新的實驗室,空曠的發射場露出紅褐色的土地,和周圍耀眼雪白對比鮮明。
往後的一段時日,基地上下瀰漫着一股異樣的氣氛,越來越多的外勤被喚進實驗室,出來的時候彷彿恍如隔世,各個眼中帶着一種如夢初醒的神采,雖然不多言語,但也能感覺與往日不同。那個美女研究人員鑽進實驗室再沒出來,kenny和蘇嵐也幾乎在實驗室安了家,到最後,連caroline和文濤都住進了實驗室跟前新打掃出來的舊屋。
又過了幾天,一架直升機頂着大雪降落在基地。
第二天,雪地裡最顯眼的黑大壯和文濤帶着十餘人進入發射場深處,未幾時,螺旋機翼的轟鳴撕破荒原的寧靜,十餘架武裝直升機騰空而起,衝進了漫天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