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吉普車裡的,當他回過神的時候,車窗外的天色已經沉了下來,看遠山那邊露出的一抹紅霞,想必已經是新聞聯播開始的時間了。
老馬依舊坐他旁邊,邵山在前邊開車,副駕駛坐着遍體鱗傷的陳照舟。陳照舟被捆成了麻花,爲防他中途暴起傷人,士兵把他和座椅綁在了一起,他在途中醒來,癡癡的望着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一言不發。
“唷?醒了?”邵山一路吹着口哨,從後視鏡裡看到姜河坐起,笑呵呵的跟他打了個招呼。
姜河身上沒有鐐銬繩索,邵山給他和從前無二的待遇,他可以抽菸、可以喝水、可以吃飯,但不能再觸碰武器。老馬沒有說太多,只是附在邵山耳邊低語了幾句,姜河當時很慌亂,想過開槍打死這個笑面虎。結果他剛把手槍拔出來就被邵山繳了械。邵山臉上還沾染着鄭秋彤的血,他笑眯眯的收回手槍,攬着姜河的肩膀走回磚牆外的停車處。
邵山和老馬跟他一起上車,坐在車裡點上了香菸,車窗外是密集的槍聲和撕心裂肺的哭號,只持續了一會兒。再然後,那些士兵回來了,吉普車和卡車掉頭離去,南塘鄉留在姜河眼裡最後的畫面是一股扶搖直上的濃煙。
這一路上,只有邵山喜氣洋洋的吹口哨,他底氣很足,一口氣能吹半首曲子。他吹的曲子都很老,什麼甜蜜蜜、好日子、當你的秀髮拂過我的鋼槍,雖然姜河沒有刻意去聽,但那曲調就像自己長了腿一樣,蹭蹭往他耳朵裡鑽。
“醒了。”姜河並沒有睡覺,他懶得解釋,揉了揉發脹的臉,道:“有煙嗎?”
邵山頭也不回拋給他煙和火,指着前往蕭條綿長的公路,問道:“哥哥我說話算話,說帶你回防區就一定帶你回防區,你自個兒瞎琢磨啥呢?”
“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姜河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隙,清冷的夜風鑽進車廂,捲走了瀰漫的煙氣。
“想知道?”邵山放慢了車速,笑道:“那你先告訴我,你爲什麼覺得我會殺你?”
“不然呢?我不就是一個傻逼呵呵的帶路黨嗎?還有什麼用?”姜河深吸一口氣,忽然發覺內心的恐懼感淡了很多。
“你太小看自己了。”邵山晃了晃手指,指着一旁植物人狀態的陳照舟,道:“你見過他吧?”
“見過。”
“見過程龍嗎?”
“見過。”
“你覺得他倆厲害還是我厲害?”
“……”
“嗯?說啊,沒關係,說心裡話。”
“你,你厲害。”
邵山很是滿意的笑了兩聲,道:“姑且當你是真心的……你知道嗎?我還是新兵蛋子的時候,咱們的陳軍草說我應該回老家餵豬,待在部隊是浪費資源。在他眼裡,我的存在簡直拉低了整個連隊的檔次。”
“說的沒錯啊。”姜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說出這句話,說完他也一愣,隨即笑了。
邵山沉默了一會兒,嘆道:“你這個小子,我開始覺得你挺機靈的,怎麼也是一顆石頭腦袋?”
“你看走眼了罷。”姜河大概能猜出他想說什麼,但他實在沒興趣去揣摩分辨,他不知道那個所謂的防區有多遠,只知道那裡肯定不會是自己之前想象的那般。
老馬好像是睡着了,一直沒有參與兩人的對話,呼吸聲很均勻。
“姜河,我跟你挑明瞭說吧。”邵山彈飛菸蒂,從後視鏡裡望了他一眼,道:“我挺喜歡你,你以後跟着我。”
“我有女朋友。”姜河淡淡回道。副駕駛的陳照舟突然失笑出聲,帶着哭腔,樂得顛兒顛兒的。
邵山沒理會兩個俘虜的陰陽怪氣,正色道:“別急着拒絕,你不是想知道我會怎麼處置你嗎?這就是你的機會,你認真考慮,再有一個小時就到站了,你得在那之前給我答覆。”
“跟你混?我有什麼好處?”姜河把玩着打火機,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道。
“好處?不會死難道不是最大的福利嗎?”邵山一臉的理所當然,道:“你想要什麼?錢?女人?”
“我不知道,你想讓我給你當馬仔,總得有點拿得出手的東西吧?”
“好,留你女朋友不死怎樣?”邵山好似真的在認真考慮一樣,他想了想,道:“你跟着我,安全有保障,吃喝也不用愁,等事情過去,我可以給你申請職級。”
“爲什麼是我?”姜河有些好奇,透過後視鏡,直勾勾的注視着邵山的雙眼,希望可以從他眼裡看出些什麼。
“緣分。”邵山回答的異常利索:“那晚不是說了嗎?我是山,你是河,你要是姑娘,那就是我妹妹,可惜你是個小夥兒,只能當弟弟了。”
“……”
姜河很想認真的問一句:“你是不是有病?”但他沒敢,他隱約覺得,這廝或許真的有病,還病得不輕,他眼裡有種狂熱的神采,不明所以,看着很嚇人。
車廂再次陷入了沉默,吉普車一騎絕塵,身後的卡車緊追不捨,一前一後從空曠的馬路上疾馳而過,遁入重重黑夜。
一個小時後,兩輛車進入科技園區,穿過兩旁死寂的場院,停在一處電動門外。
邵山摁了兩聲喇叭,沒一會兒,從裡邊跑出兩個揹着步槍的士兵。士兵從一側矮門鑽出,檢查了邵山的證件,手動拉開電動門。
吉普車在院子裡兜了個圈子,姜河看到院子當中停着十餘輛汽車,都是軍綠色的suv,整整齊齊排成一行。
邵山停下車,命令士兵將陳照舟架了出去,見姜河坐在車裡不動,打趣道:“怎麼?不敢下來?”
姜河吐了口氣,見四邊有士兵靠近,只得主動跳了下去。他可不想被胖揍一頓再揪出去。
“走,帶你見我們領導,一會兒機靈點。”邵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老馬一左一右夾着姜河,步入那幢黑沉沉的建築物。
姜河打量着這棟建築,覺得很眼熟,平頂廠房很像4s店,兩邊開着氣窗,排氣管道伸出長長一截。
“這兒是你們防區?”姜河問道。
“臨時徵用,先別說話了。”邵山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守在門口的士兵拉開門,將三人讓了進去。
廠房內裡沒有燈光火燭,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隱約能看到一些大型設備的黑影,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兒。
邵山擰開一柄小手電照亮通路,帶着兩人繞過幾處大型機器,走向位於牆角一間有燭火閃動的窗口。
姜河暗暗打量四周,發現這裡除了黑就是黑,廠房兩邊的窗戶都被人爲封堵,外邊的光線根本透不進來。
三個人的腳步聲迴盪在偌大的廠房,幾分鐘後,終於來到了那間燭火搖曳的房門口。
這裡有兩間屋子,一左一右,門上掛着休息室的銘牌,門口都有士兵把守。
“賀老在?”邵山關掉手電,湊近了門上的小窗,兩邊士兵視他如無物,冷冷的‘嗯’了一聲。
姜河和老馬站在後邊,看不到那間屋子裡的景象,姜河偏了偏腦袋,瞅了眼另一邊的房門,透過小窗,可以看到裡邊坐着許多人,可惜燭火黯淡,瞧不清模樣。
姜河正四處瞎看,突然一聲慘叫從房門後傳了出來。聲音很大,透過房門沉悶了許多,在這偌大的廠房裡化成迴音,一波一波盪開。
趴在門口張望的邵山嘿嘿直樂,兩旁士兵似乎也習以爲常,根本沒有表情。實際上,這裡黑乎乎的,根本看不見那倆衛兵的臉。
姜河嚇了一跳,那是個男人的聲音,叫聲突兀,可以聽出其中的痛苦和壓抑。顯然,裡邊有個男人難產了。
三人在門口傻站了一會兒,裡邊的人似乎看到了門外的邵山,示意他進去說話。
邵山回頭招呼了老馬一聲,叮囑姜河道:“老實在這兒等着,他們的子彈不認人。”姜河聳聳肩,表示自己瞭解處境。
姜河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像是罰站一樣杵在門口,要多傻逼有多傻逼,可他又不敢亂動,生怕兩個衛兵不爽給他來兩下。但乾等着實在無聊,裡邊說話的聲音很低,他根本聽不到什麼,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牆壁上不時閃過的人影,也瞧不出裡邊的人幹啥。慘叫聲沒有再響起,不知道那男人是成功生產還是死了。
又過了十來分鐘,姜河覺得腿快站麻了,他試探着問道:“打擾一下,我,我能活動活動嗎?腿麻了。”
兩個衛兵沒理他,一聲不吭,彷彿兩尊雕塑。
姜河見他倆也沒反對,小心翼翼地擡了擡腿,活動了一下筋骨。他鬆了口氣,看來兩個衛兵根本沒有把他當回事。
也不知道邵山兩人進去到底是幹嘛,姜河都快做完一套廣播體操了,倆人還是沒有動靜。姜河等得心焦,按捺不住好奇心,藉着活動筋骨的由頭,一點一點湊近了門口。兩個衛兵根本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任由他在眼前跳大神。
姜河也不敢太過,站到邵山剛纔的位置便停了下來,他小心地側過頭,朝着小窗裡邊望了進去。
一個男人坐在一張造型別致的椅子上,兩條胳膊被固定在兩邊的扶手,男人的臉上傷痕累累,一側眼睛腫起老高,另一隻眯成一條縫隙。燭火將他臉上的血水和汗水混成一塊,折射出詭異的橘紅色。
姜河知道慘叫聲的由來了,那男人沒有難產,而是在受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