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呂廚子配死高郵

醒世姻緣傳——

第八十八回薛素姐送回明水呂廚子配死高郵

狠命追船急若梭,追着意待如何?神靈不憤起風波,託身附話,作怪興

魔,被拐一雙騾。便宜得處莫誇多,逆旅揚州雉入羅。歪心猶自不

消磨,告官下毒,重犯金科,牢洞把屍拖——

右調《青玉案》

薛素姐住在尼姑庵內,把那罵公婆打漢子的惡性都收藏沒有用處。韋美按日供柴,計時送米;恐怕吃了禿老婆的小菜,還不時送錢買辦。素姐吃了韋美家的茶飯,卻與老姑子漿洗衣裳,與小姑子製造僧履,淘米做飯,洗碗擦鍋,好生勤力。只說做和尚的個個貪狠,原來這做姑子的女人,沒了兩根頭髮,那貪婪狠毒,便也與和尚一般。這個庵裡的老尼,從天上掉下這個女人,吃了別人家的飯,安安靜靜倒心伏計的與你做活,卻該十分慶幸纔是。他卻要師徒幾個都指靠了素姐身上,要韋美供備米糧,自家的米缸豆甕,整日開也不開。起先送來的米一斗可吃八日,漸至鬥米只吃了三日。韋美也略略查考,老尼道:“這位女善人,起初時節,想也是心緒不佳,吃飯不動;如今漸漸的懷抱開了,吃了不飽,飽了就飢。韋施主,你爲人爲徹,這也是收束不住的事了。”

依了韋美的念頭,有錢的人家,多費了幾鬥米,倒也不放在心上,禁不得那渾家日逐在耳邊咭咭聒聒,疑起心來。更兼韋美沿地裡打聽那呂祥的蹤跡,沒有下落。走到姑子庵內,對素姐說道:“你在此住了這將近兩月,拐騾的又尋找不着,天氣又將冬至數九的時候,你家下又沒有尋到這邊。我要備些路費,差個女人送你回去,不知你心下如何?”素姐道:“若肯送我回去,又着個女人作伴,感恩非淺!我身邊還有帶得盤纏,算起來也還夠到得家裡,只仰仗差人僱頭口便好。”

老尼道:“你家中又沒了公婆,丈夫又見在遠處做官,瞎子迷了路,你在家中也是閒。這等寒冷天氣,男子人腳下纏了七八尺的裹腳,絨襪,棉鞋,羊皮外套,還冷得象‘良姜’一般靴底厚的臉皮,還要帶上個棉罩,呵的口氣,結成大片的琉璃。你吹彈得破的薄臉,不足三寸的金蓮,你禁得這般折挫?下在店家,板門指寬的大縫,窗楞紙也不糊,或是冷炕,或是冰牀,你帶的鋪蓋又不甚溫厚,你受得這般苦惱?依我好勸,只是過了年,交了三月,你再回去不遲。飯食是不消計論,若韋施主供送不便,小庵中四方施主的齋供,也不少這女菩薩的一碗稀粥。”

韋美道:“我要送狄大娘回去,是完我一場的事,豈吝惜這吃的升斗之米?若說路上寒冷,這狄大娘您自己主意,我便不好強你。”素姐道:“思家心切,寒冷我也顧他不得。路上辛苦,到底是免不得的。丈夫雖不在家,尚有家事用人料理。韋恩人,你還做主送我回去。”韋美道:“既是主意已定,我連忙收拾打點便是。”

老尼見留素姐不住,年節即來,沒有了人做活,沒有供米,好生不喜,背地仍十分苦留。說天冷唬他不住,又說路上滿路的響馬,劫了行李還要吃人,女人年少標緻的捉去壓寨,醜老的或是殺了煮吃,或是拿去做活受苦,大約都是此等話頭。幸得素姐狠似響馬的人,那裡還怕甚麼響馬,一心只是回家。韋美買了一個被套做了一副細布鋪陳,做了棉褲、棉襖、背心、布裙之類,農隙之際,將自己的空閒頭口撥了兩個,差了一個覓漢宋一成,僱了一個伴婆隋氏,當日家裡辦了一桌葷素酒菜,請素姐同老尼到家送行起身。

原來這韋美的娘子,是一個絕色的佳人,平素極愛潔淨。見了素姐少了個鼻子,扭黑的兩個大窟窿,身子陪坐,把個頭別轉一邊,就是低了不看。勉強陪了一會,止不住往外飛跑。剛到門,呼的一聲,嘔吐了一地,頭眩噁心不住。扶進臥房睡下。素姐吃完起身,韋美的娘子也不曾出送,止有韋美合老尼送上頭口。風餐水宿,不日到了明水。一路平安,無有話說。

只是素姐那日自家中起身,並不曾說與一個人知道。住房的人,只見呂祥回家,當時不多一會,素姐和呂祥都不知去向,遙地裡被人無所不猜,再沒有想到是趕狄希陳的船隻。龍氏家中求神問卜,怞籤打卦。薛如卞弟兄兩個,又不肯四下出招子找尋。每日娘兒們家反宅亂。

那日素姐忽然到了家,跟着宋一成合伴婆隋氏,衣裳不整,面帶風塵,腳沾黃土。龍氏聽見素姐回家,飛風跑來相抱而哭,方知道是趕船不上,呂祥拐了騾,將身流落尼庵,幸得遇着好人,差人送回。家內着實款待那宋一成合隋氏,留住了三四日,每人與了二兩盤纏,又每人是二兩犒賞。軋了一百斤綿絨,四匹自織綿綢,四十根大花布手巾,着了一個覓漢鮑恩,回去謝韋美看顧。素姐回到家中,兩腳踹了實地,刻刻時時,心心念念,算計不出個法來把狄希陳拉到面前,口咬牙撕一頓,泄泄他的恨氣。

再說呂祥自從那日撇下素姐,憑他在戲場上與河神作鬧,他且回到店家吃的酒醉飯飽,屁股騎着坐騾,手裡牽着看騾,一直徑到揚州城裡,尋了店家宿下。說他是個販騾馬的客人,趕了一羣騾馬,約有三十匹頭口,來到離淮安三十里外,撞見山上的一夥大王,盡行劫去,被他苦死央及,揀了三頭不濟的騾子還他。因沒盤費,在淮安金龍大王廟裡賣掉了一頭騍騾,今止剩得兩個,要尋主顧發脫。連住了幾日,因他說得價錢不對,凡來看的,都講不上來,去了。

一日,這呂祥合該晦氣,淮安府軍廳里人,來了兩個下關子的公差,同在一個下處,見了兩個牙行,領了兩個人看騾,呂祥在傍說價。一個六歲口的黑騸騾,說了五十兩銀;一個八歲口的黃兒騾,說了二十五兩。那經紀把呂祥看了兩眼,說道:“這騾情管不是你的;不然,你怎麼說的都是沒捆的價錢?”那兩個差人也在傍邊觀看,問說:“你這位客人,是何方人氏,來此賣騾?”呂祥道:“我是山東兗州府人,姓吳,久慣販頭口生理。這淮揚一帶,我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十個月住在這裡。”差人道:“你說淮揚是你久住之地,總漕軍門前衙門是在那廂?漂母祠韓信的釣臺、瓊花樓、迷樓、竹西亭都在甚麼所在?”

呂祥道:“你真是個沒趣的朋友!你們是閒人,到處裡遊山問水的頑耍。俺只做生意的人,‘針頭削鐵’,有閒空工夫?吃着主人家的貴飯,住着主人家貴房,放着生意不做,且去上甚麼釣臺,遊甚麼迷樓去?”差人道:“你說久在淮揚,咱且不要題那淮安,你且說你揚州的舊主人家是誰?”呂祥道:“這就是我的熟主人家。”差人問那主人,店家也只得含糊答應。差人道:“你這主人家,別要把禍攬在身上。這人不巧。”呂祥罵道:“賤瞎眼的狗頭!我那裡放着不巧?我不巧,我偷你孃的扶來了!”差人道:“你那裡放着不巧?一似在淮安府金龍大王廟做過不巧來。你是跟那瞎一個眼少鼻子婦人的人,那婦人被金龍大王附在身上,你乘空拐了騾子逃在這裡,你還強嘴?”

呂祥聽見這話,恨不得再生出幾個口來合人折辨。怎禁的賊人膽虛,一雙眼先不肯與他做主,毛⑸隕裕七大八小起來。其次那臉上顏色,又不合他一心,一會紅,一會白,一會焦黃將去。再其次他那舌頭,又不與他一溜,攪粘住了,分辨不出一句爽利話來。差人道:“你那瞎眼的婦人如今現在尼姑庵內住着,告了狀,四散拿你。我們兩個正是淮安軍捕衙門的番當,緝了你這兩多個月,你卻逃在這裡!”腰裡掏出麻繩,登時把呂祥五花綁起,要帶去空廟裡拷打,鬨動了滿街人。

地方巡視人役傳佈了,本處的番手走來店內,見淮安差人將呂祥捆綁,問道:“你二位是何衙門的差役,緝到這裡?”淮安差人說道:“只人是跟一個山東婦人來的。那日金龍大王廟裡有人還願,那婦人在廟燒紙,站住了看戲,被大王附在身上,在那裡鬧場。他回到下處,把那婦人的的行李騾子拐帶來了。那婦人幸得遇了個好人,送在個尼姑庵裡寄住,告了狀,正在嚴限緝拿,他卻躲在此處。”揚州捕快道:“二位取出海捕的批文來看。”淮安差人道:“批文留在家裡,不曾帶來。”揚州捕快道:“你既沒批文,怎就擅拿平人做賊?這是假充公差!拿繩來吊起!”

那呂祥跪在那揚州差人的面前,哭道:“二位爺爺就是我的救命星君!不是二位爺爺作主,我這孤身單客,有冤何處去訴!”揚州差人道:“你且消停,我方略了這兩個,再與你說話。”一邊取出鐵索,要拴那兩個公差。淮安差人道:“我奉淮安軍捕衙門來揚州府關子關人,你敢鎖我!你後日再不必到我淮安!我約同了合衙門兄弟,你們但有到那裡的,見一個打一個,見十個打十個!”揚州差人道:“你的公文下了不曾?有甚麼船票麼?”淮安差人取出船票來看,說:“關文已經投過,單等領人。”揚州差人道:“原來真是公門兄弟,我們實是不知,千萬恕罪!二位老兄此來原是下關,沒有領批拿賊。既是我們地方緝獲,讓我們拿他罷,二位兄回去,只在淮安本衙門,也泯沒不得二位老兄的功績。我們同去拷問他便是。”帶了呂祥,拴了店主人,牽了兩頭騾子,都到一座空廟裡邊。

呂祥還待支吾強辨,揚州番役把呂祥的衣服剝脫乾淨,餛飩捆起,一根繩拴在樹的半中腰裡,鐵棍皮鞭,諸刑鹹備,不忍細說。打了個不數。這呂祥只得把那跟狄希陳到京聽選,惱恨不與他全竈爲妻,挑唆素姐趕船,被河神附在身上,乘空拐騾逃走,一一招得明白。帶去江都縣見捕官,夾打了一頓,錄了口詞,呈在堂上,又夾打了一頓,將騾子發在馬廠寄喂。呂祥送監,關行繡江縣查問,查得呂祥招承的說話,一些也不差,回了關文。江都縣將呂祥取出監來畫供,問了三年刺配,呈詳本府,轉詳解道。那每處夾打,說也慘人,不必煩瑣。允了詳,定發高郵州孟城驛擺站。詳下本縣,叫了樂工,把呂祥那左小臂上大大深深的刺了兩個“竊盜”字樣,起了文書,抄了招稿,打了二十個送行竹板,僉了長解,押發前行,交付了驛官,打發到驛的收管。

原來這徒夫新到了驛裡,先送了驛書驛卒牢頭禁卒常例,這下邊先通了關節,然後才送那驛官的舊例。禮送得厚的,連那殺威棒也可以不打,連那鐵索也可以不帶,連那冷飯也可以不討,任他賃房居住,出入自由,還可告了假回家走動。遇着查盤官點閘,驛丞僱了人替他代點。這是第一等的囚徒。若是常例不缺,驛丞的舊例不少,只是那爲數不多,又沒有甚麼勢要的書啓相托,這便些微打幾下接風棍棒,上了鐵索,許他總網巾,打傘絡,討飯餬口。這是第二等的囚徒。若是年少精壯,膂力剛強,拈的輕,掇的重,拖得坯,打得牆,狠命的當一個短工覓漢,與那驛丞做活,這也還不十分叫他受苦。這是那第三等的囚徒。若是那一些禮物不送,又沒有甚麼青目書禮相托,又不會替驛丞做甚麼重大的活,這是不消說起,起初見面定是足足的三十個殺威大板,發在那黑暗的地獄裡邊,飯不許你討碗吃在肚裡,要死了伶俐,閻王偏生不來拘;要逃了出去,先不曾學得甚麼土遁水遁的神通。真是與鬼不差,與人相異!這是那第四第五第六等的囚徒。

這呂祥先在京師,凡是替狄希陳買辦東西,狠命剋落。喜得狄希陳不大會得算帳,兩三年裡邊,他也“鍾徐丘”了好幾兩銀。但這樣人得了這樣利,原得的不難,看得也便容易,這手撾來,那手撒去,也不大有甚麼攢積。就是狄希陳臨行,他雖然挾制預支了六兩工食,做了三兩多的衣服,剩下的,在京裡住了一個多月;又算回家,狄希陳怕他唆撥,必定仍還與他銀子,所以都一湯的大鋪大騰地用了。來到家就跟了素姐趕船。素姐乖滑,將那大塊多的銀子,扁在自己腰間,不過將那日逐使的那零星銀子,交他使用。及至到了淮安,所餘也是有數的。到了揚州,指了兩個騾,算計要賣許多銀兩,主人家只管賒與他飲吃。後來犯事到官,腰裡也還有七八錢銀未使,被應捕搜得去了,兩個騾子變價入官了。在監裡的時候,討那囚犯們的殘湯滷醋救餓充飢,僅不得死。發配在路,長解耽着干係,怕他死了,討不得收管,煞要費事,只得每日些微買碗粥湯叫他挨命。交付了驛官,他卻再那裡有個板滓送甚麼常例?打的那棒瘡爛見了骨頭,要討個銅錢買個膏藥,也是可憐見沒有的!這不消說得,穩穩的是第六等囚徒,就是這呂祥一個。

你說沒有錢使,又沒有分上,或者小心下氣些兒,也還有人可憐你。他卻矮着一葫霸子毛尾,多梭的一雙眼睛,不可人意的一副歪臉,他眼裡還沒有那個驛丞。那驛丞問道:“據那抄來的招上,你也就是極可惡的人。這是真也不真?”呂祥道:“我知道麼?說我是真就是真,說不真就不真。”驛丞道:“你這話是我的麼?”呂祥道:“我這們話兒,在北京城裡不知答應多少大老爺們哩,偏老爺你又嫌我答應的不好哩!”驛丞道:“京裡大老爺們依你這們答應,我官兒小,偏不依你這們答應!真就說真,說不真就說不真,你待說不說的呢?拿下去,使大板子着實打!”呂祥道:“老爺且別打,遲了甚麼來?”驛丞道:“快些打了罷!我性子急,慢甚麼慢!”呂祥道:“只怕打了揭不下來呀!”驛丞道:“揭不下來,叫他爛在腿上!”不由他調嘴,尖尖的三十大敲,敲來敲去,敲的個呂祥的嘴稀軟不硬叫老爺,口裡屎滾尿流。打完,叫人拖在重囚牢裡,白日加靠,夜晚上匣,不許鬆放。

他對了那些牢頭禁子說道:“我也不是無名少姓,我也不是真正偷騾。龍圖閣大學士呂蒙正是我的大爺,侄兒是舉人。我家裡也有二三千金的產業。只是這一時‘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深坑被犬欺’!你只留我口氣兒,你們的便宜。我昨日遇着俺家裡人往淮上賣麴的,捎信到家去了,待不的一個月,情管就有人來。那時我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喜歡也在你們,後悔也在你們!”

說得那驛卒們欲信不可,不信不能,背後說道:“天下事都不可知,看他在本官面前大意拉拉的,一定是有些根基的物件。萬一叫他死了,官的嘴翻來覆去,有甚麼正經,沒人的說話便罷,有人說話,往我們身上一推。告狀要起人來,這也不同小可!他既說家裡人到,有恩的報恩,我們遭着這樣的刁惡的人,也不消十分的拘禁,輪流的每日給他幾碗吃,等到一月兩月沒有人來,再做話說。”所以呂祥雖是被驛丞打了三十,倒也還不受以下人的大虧。

但這些禁卒怎的每日供他的飯食,做好做歹的在驛丞面前周旋,將他上了鎖,腳上帶了腳鐐,放他出街討飯。他這個傲氣,別人討兩碗,偏他一碗也討不出來,常是一兩日水米不得沾牙。兼之低心憋賴,在那同鎖的囚徒裡面,一味咬羣,衆人合了一股,大家作賤。若不是有個救星,這個狗命,料想也是難逃。誰想這等歪人,遭了這等顛沛,他那死期不到,自然鑽出一個救命老官。

舊驛丞推升了揚州府的倉官,新來的驛丞姓李,山東濱州人,擇了吉日,一般也出了張條紅紙到任的啓示,升堂畫卯,頭一班一個驛書參見,第二班幾個馬伕,第三班就是徒夫。衆徒夫磕過一頭,呂祥又另自磕頭。李驛丞問道:“這個徒夫,系我山東人說話。”呂祥道:“小的是濟南府繡江縣人。”李驛丞道:“原來是同府的人。你犯了什麼事,問這裡徒罪?”呂祥沒的回話。衆徒夫說道:“他來這裡做賊,刺了字,所以問的是這裡徒夫。”李驛丞道:“爲犯別事還可,這刺字的賊徒,可容不得情!”呂祥道:“小的雖是刺字,通是屈情,那裡有點實情氣兒?小的是個數一數二的廚子,覓給明水狄監生家裡做活。狄監生選了四川成都府經歷,先來家裡祭祖,留下小的在京裡領憑。小的領了憑回來,狄監生等不的,去了,把小的行李工錢俱沒留下。狄監生的娘子合小的往前趕船,趕到淮安沒趕上,沒的小的的工錢行李不要麼?趕了他兩個騾,還沒得賣出去,叫揚州府的番子手拿住,屈打成招,說我是賊。爺詳情,這就是賊嗎?”李驛丞笑道:“這是拐帶,那是甚麼賊。你且去,看我有處。”衆人帶着鎖,依舊討飯去了。

這李驛丞單身上任,不曾帶得家小,止跟着兩個家人,緊到年跟底下,把一個會做飯上廚的家人病倒,那高郵孟城驛的驛丞,雖是散曹,頗有交際,新年有來拜節的客,多有該留他坐的,卒急尋不着個會上竈的。這呂祥乘這個機會,便做了毛遂官人,對了那一個不病的家人說道:“聞說那一位管家極能做菜,如今有了貴恙,沒人服侍老爺。我在下不才,這把刀的手段,也沒有人比下我去的。我不惟會做飯,我且能會擺酒。我不止於會擺酒,凡一應這些拖爐油炸,我無所不會,李爺何不將我開了鎖鐐,把我當一個內里人使喚?本鄉本土的人,不勝似使這邊的生頭?你若是說得李爺依了,凡廚下頭一分好東西,我先敬了你,其次才孝敬李爺。”

家人應允,來對李驛丞說了。李驛丞道:“他前日自己說是個數一數二的有名的廚子,我也想着要用他;我但見他賊模賊樣,是個兇惡不好的人,我所以不曾言語。”家人道:“他是咱同府的人,隔咱不足一百多路,他敢半點欺心,我趕到他家火底下,拿了那驢合他娘!咱如今年下見沒人指使,怕他怎麼?放他出來,叫他洗括洗括,當鋪裡查件舊棉襖舊棉褲叫他穿上,再買頂帽子,買雙鞋給他。”驛丞道:“沒見他怎麼等的,這先使兩數多銀子哩。”家人道:“他要好,叫他穿着替咱做活,他要可惡不老實,呼頓板子,給他剝了衣裳,還叫他去做那徒夫。他說會炸果子,這年下正愁沒甚麼給人送秋風禮哩,這烏菱、荸薺、柑橘之類,都是他這裡有的,咱炸些咱家裡的東西送人,人看着希罕。”李驛丞道:“也罷。你合他說妥着,講開一年給他兩數銀子製衣裳,這眼下給他扎括的衣帽算上錢。”家人將言都對呂祥說了,呂祥喜不自勝。即時叫人替他開了鎖鐐,跟着家人見了李驛丞,又將前後的言語申說了一遍。許他一年給他一兩二錢工食,呂祥也不敢爭競。果然與他從頭至尾換了衣帽鞋襪,專在廚房做飯。新年媳婦,也未免有三日之勤。

將次到了十二月中旬天氣,李驛丞要叫他炸果送禮。開單秤的香油、糖蜜、芝麻、白麪,各色材料俱全。定了十二月十六日開手。他果然做了七八樣的果品,雖也不是那上等精緻的東西,也都還搪塞得過。與人送禮,自家擺桌,“老婆當軍”,充數而已。到了年下,叫李驛丞開了一個大半單,買了許多雞、魚、藕、筍、腐皮、麪筋之類,一頓割切起來,把菠菜搗爛擰出汁來,染的綠豆腐皮,紅曲染紅豆腐皮,靛花染藍豆腐,棉胭脂染粉紅豆腐皮,雞蛋攤的黃煎餅,做的假肉,假雞,假豬腸,假牌骨、假雞蛋,假鵝頭,弄了許多蹺蹊古怪的物件。那個李驛丞生在濱州澇窪地面,又住在窮鄉遠村的所在,乍見了這等奇怪的東西,不呵叱他一頓,逼他丟掉一邊,倒着實的稱起他好來。把個呂祥喜得就如做了幾篇得意的文字一樣,滿臉帶着那笑。

正月新年有來拜節的客人,多有不必留坐的,這李驛丞因要賣弄他的希奇餚品,狠了命款留。那高郵的人物,生在一個今古繁華所在,又是河路馬頭,不知見過了多少食麪,一乍見了這個奇物,筷子也不敢近他一近。李驛丞又再三的話讓,說是他家的小价的妙手。呂祥見李驛丞作興他的手段,便就十分作起勢來。天是“王大”,你就做了“王二”,把兩個正經管家,反倒欺侮起來,開口就罵,行動就嚷,說管家是個真奴才,他是央倩的人客。那年揚州荒旱,米是極貴的價錢,他成斗的趲起盆頭米來換酒換肉,日逐受用,只瞞得一個李驛丞不知。家人外邊得點甚麼常例,他喬做家公,挾制了要去分使。

高郵州的吏目,斂解錢糧上京,缺官巡捕,這孟城驛的舊驛丞姓陳,雖升了大使,不曾到任,候缺空閒。府堂上求了戲子分上,替他討來高郵代捕。到任以後,吏目驛丞,原也不相上下,可以交際往來。又兼陳大使原是這驛裡的舊令尹,所以李驛丞合他相處,下帖請他,叫呂祥用心做菜,不可苟簡。這呂祥心懷不善,記恨初來時節被他三十板之仇,想要乘機報復,偷空出去買了幾錢砒霜,凡是陳驛丞的湯飯之內,都加了砒霜細末。幸得不甚多,不致暴發。待了片時,陳驛丞肚內漸漸發作起來,起初潰亂,後來攪痛,只得辭席回去。李驛丞見他病勢兇惡,也就不敢固留。

陳驛丞到得衙內,脣口發青,十指扭黑,知是中了毒藥。喜得名勝之地,多有良醫,請入來診視脈息,知是中了砒霜毒,即時殺了活羊,取了熱血灌下,又絞糞清灌去,方纔吐出惡物,幸得不死。陳驛丞疑是李驛丞要謀他的巡捕,所以下此毒手。病了幾日起來,州堂上遞了呈子,指名呈李驛丞,說他謀害人命。州官准了呈子,差人拘審。李驛丞指天畫地,血瀝瀝的發咒。陳驛丞道:“我與你同桌而坐,同器而食,如何偏我中毒?這不是你的手腳,更是何人?”州官問道:“那日酒餚,是甚麼人擺的?”這李驛丞忽然想悟,稟道:“實稟老爺:驛丞的兩個家人,那個會上竈的家人病倒,沒有做飯,徒夫中一個呂祥,原是個廚子,又是驛丞同府的人,是呂祥做的。”陳驛丞道:“據了此說,便與李驛丞無干。這呂祥配發到驛,大使因他是個兇惡賊徒,照例打了他三十板。定是他懷恨報仇。”

州官拔了一枝籤,差人即時將呂祥拿到。他也自知事不可掩,臉都沒了人色。州官問說:“藥陳驛丞的毒藥是誰下的?”呂祥平素刁佞,到這時,也便支吾不來。套上夾棍,不上五六十敲,從頭至尾,招得與陳驛丞所說的半點不差。夾棍上又敲了一百,重責了四十大板,發驛再徒三年。將李驛丞問了一分米,因他不應擅役徒夫。李驛丞也就從此絕了照管。呂祥將養好了,仍舊帶了鎖鐐,街上討飯。恨李驛丞捻他出來,對人面前發恨,稱言務要報仇。

一日,淮安府推官查盤按臨,審錄囚犯,點到呂祥跟前。呂祥稟說:“李驛丞賣法縱徒,僱他上竈做飯,講過每年十二兩工食,欠下不與,因要工錢觸怒,以此晝夜凌虐,命在須臾。”李驛丞站在傍邊,等他稟完了話,過去跪下,把從前這以往的實話,對查盤官稟了個明白。推官大怒,分付:“這等惡人,還要留他在世?驛官,帶出去自己處死,不消回話!”驛官謝了推官,領他到驛,發在牢內,禁住人不許與他飯吃。他還想那起初有人輪流管他吃用,不以爲意,佯長跟了下獄。誰知此番奉了推官意旨,又兼他惡貫滿盈,閻王催符來至,禁不得三四日,斷了茶水,把一條絕歪的狗命,頃刻嗚呼。報了州官,將屍從牢洞裡拖將出去,拉到萬人坑邊,豬拖狗嚼,蠅蚋咕嘬。這是那作惡的下場,完了個畜生的話本。再有別人,另看下回結束

第三十六回 沈節婦操心守志 晁孝子股療親第八十四回 童奶奶指授方略 駱舅舅舉薦幕賓第八十九回 薛素姐謗夫造反 顧大嫂代衆降魔第二十五回 薛教授山中佔籍 狄員外店內聯姻第七十四回 明太守不準歪狀 悍婆娘捏念活經第三十八回 連舉人擬題入彀 狄學生唾手遊庠第五十二回 名御史旌賢風世 悍妒婦怙惡乖倫第四十八回 不賢婦逆姑毆婿 護短母吃腳遭拳第八十二回 童寄姐喪婢經官 劉振白失銀走妾第六十四回 薛素姐延僧懺罪 白姑子造孽漁財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懸扁旌賢第四十二回 妖狐假惡鬼行兇 鄉約報村農援例第二十六回 作孽衆生填惡貫 輕狂物類鑿良心第八十回 童寄姐報冤前世 小珍珠償命今生第二十四回 善氣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報太平時第九回 匹婦含冤惟自縊 老鰥報怨狠投詞第三十九回 劣秀才天奪其魄 忤逆子孽報於親第三十九回 劣秀才天奪其魄 忤逆子孽報於親第八十四回 童奶奶指授方略 駱舅舅舉薦幕賓第五十四回 狄生客中遇賢主 天爺秋裡殛兇人第六十五回 狄生遭打又陪錢 張子報仇兼射利第二回 晁大舍傷狐致病 楊郎中鹵莽行醫第十八回 富家顯宦倒提親 上舍官人雙出殯第七十回 狠漢貪心遭主逐 賢妻巧嘴脫夫災第五十八回 多心婦屬垣着耳 淡嘴漢圈眼遊營第五十六回 狄員外納妾代皰 薛素姐毆夫生氣第二十五回 薛教授山中佔籍 狄員外店內聯姻第一回 晁大舍圍場射獵 狐仙姑被箭傷生第十三回 理刑廳成招解審 兵巡道允罪批詳第五回 明府行賄典方州 戲子恃權驅吏部第二十三回 繡江縣無儇薄俗 明水鎮有古淳風第八十六回 呂廚子回家學舌 薛素姐沿路趕船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懸扁旌賢第五十回 狄貢士換錢遇舊 臧主簿瞎話欺人第六十八回 侯道婆夥倡邪教 狄監生自控妻驢第九十二回 義徒從厚待師母 逆婦假手殺親兒第九回 匹婦含冤惟自縊 老鰥報怨狠投詞第九十五回 素姐泄數年積恨 希陳捱六百沉椎第四十三回 提牢書辦火燒監 大辟囚姬蟬脫殼第八十六回 呂廚子回家學舌 薛素姐沿路趕船第六十八回 侯道婆夥倡邪教 狄監生自控妻驢第八十四回 童奶奶指授方略 駱舅舅舉薦幕賓第七十六回 狄希陳兩頭娶大 薛素姐獨股吞財第四十七回 因詐錢牛欄認犢 爲剪惡犀燭降魔第四十九回 小秀才畢姻戀母 老夫人含飴弄孫第七十九回 希陳誤認武陵源 寄姐大鬧葡萄架第十九回 大官人智奸匹婦 小鴉兒勇割雙頭第四十一回 陳哥思妓哭亡師 魏氏出喪作新婦第五十八回 多心婦屬垣着耳 淡嘴漢圈眼遊營第十二回 李觀察巡行收狀 褚推官執法翻招第四十七回 因詐錢牛欄認犢 爲剪惡犀燭降魔第十二回 李觀察巡行收狀 褚推官執法翻招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呂廚子配死高郵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呂廚子配死高郵第三十一回 縣大夫沿門持鉢 守錢虜閉戶封財第五十九回 孝女于歸全四德 悍妻逞毒害雙親第三十三回 劣書生廁上修樁 程學究中遺便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報冤仇 如卞託鷹懲悍潑第二十回 晁大舍回家託夢 徐大尹過路除兇第三十五回 無行生賴牆爭館 明縣令理枉伸冤第五回 明府行賄典方州 戲子恃權驅吏部第四十五回 薛素姐酒醉疏防 狄希陳乘機取鼎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呂廚子配死高郵第九十三回 晁孝子兩口焚修 嶧山神三番顯聖第九十五回 素姐泄數年積恨 希陳捱六百沉椎第五十二回 名御史旌賢風世 悍妒婦怙惡乖倫第四十一回 陳哥思妓哭亡師 魏氏出喪作新婦第四十八回 不賢婦逆姑毆婿 護短母吃腳遭拳第四十六回 徐宗師歲考東昌 邢中丞賜環北部第九十一回 狄經司受制嬖妾 吳推府考察屬官第五回 明府行賄典方州 戲子恃權驅吏部第五十五回 狄員外饔飧食店 童奶奶慫恿皰人第六十三回 智姐假手報冤仇 如卞託鷹懲悍潑第六十五回 狄生遭打又陪錢 張子報仇兼射利第二十三回 繡江縣無儇薄俗 明水鎮有古淳風第十六回 義士必全始全終 哲母能知亡知敗第九十七回 狄經歷惹火燒身 周相公醍醐灌頂第九十九回 郭將軍奉旨賜環 狄經歷回家致仕第五十六回 狄員外納妾代皰 薛素姐毆夫生氣第八回 長舌妾狐媚惑主 昏監生鶻突休妻第八十二回 童寄姐喪婢經官 劉振白失銀走妾第六十二回 張茂實信嘲毆婦 狄希陳誑語辱身第九十七回 狄經歷惹火燒身 周相公醍醐灌頂第八十九回 薛素姐謗夫造反 顧大嫂代衆降魔第三十一回 縣大夫沿門持鉢 守錢虜閉戶封財第三十八回 連舉人擬題入彀 狄學生唾手遊庠第七十八回 陸好善害怕賠錢 寧承古詐財捱打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蓋福堂 死囚牢大開壽宴第六十六回 尖嘴監打還傷臂 狠心賠酒又捱椎第八十一回 兩公差憤抱不平 狄希陳代投訴狀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呂廚子配死高郵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蓋福堂 死囚牢大開壽宴第三十五回 無行生賴牆爭館 明縣令理枉伸冤第六十七回 艾迴子打脫主顧 陳少潭舉薦良醫第二十九回 馮夷神受符放水 六甲將按部巡堤第五回 明府行賄典方州 戲子恃權驅吏部第十六回 義士必全始全終 哲母能知亡知敗第六十四回 薛素姐延僧懺罪 白姑子造孽漁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