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暴室

第二天一早,一道詔旨發到慶春宮,姚葭進了暴室。暴室,位於燕宮西角的掖庭之中,歸掖庭令管理。暴,暴曬也。暴室,本是後宮織布,染布,曬布的地方。

後來,宮中的女子,無論宮人還是后妃,若犯了輕罪,全都關在這裡,一邊勞作,一邊反省。若是犯了重罪,罪不至死的,送去乾安城外的金墉城,也叫長寧宮,這主要是針對嬪妃而言;罪大惡極,不可饒恕的,無論嬪妃還是宮人,一律送入宮內的永寂院,直接給個痛快。

昨天,從慶春宮出來,回乾元宮的路上,慕容麟碰到了崇訓宮的內侍。該內侍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見了慕容麟,緊喘了幾口氣,這才呼哧帶喘地告訴慕容麟,大事不好了,陸太妃昏過去了。

陸太妃在慕容麟走後,盤腿坐在榻上,一邊“啪啪”地拍着榻板,一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痛罵不休,先罵慕容麟,再罵姚葭,然後兩人一塊罵。罵到最後,一口氣沒接上來,兩眼一翻,背過氣去。

慕容麟趕忙又折回崇訓宮,二番去看陸太妃。他到崇訓宮時,陸太妃已經醒了,見他回來了,陸太妃又一翻身,給了他個後背。

慕容麟沒辦法了,對着陸太妃的後背許諾,明天下旨,把姚葭打入暴室一個月,作爲對她“攪擾”陸太妃芳辰宴的懲罰。

然後,姚葭就進了暴室。

華光宮中,燈燭通明,宜人的夜風透過碧紗窗不請自入,啾啾的蟲鳴,馥郁的花香,清新的草氣,隨着清徐的夜風,在趙貴嬪典雅的寢室中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慕容麟懶懶地斜倚在七寶榻上,前方,嬌欺楚女的趙貴嬪正在彈箏歌唱。但見一雙纖纖素手在架鈿箏之上揉來撫去,櫻脣輕啓,便有那宛轉之聲,從中溢出,好似林鶯嚦嚦,又如山溪泠泠,端的十分悅耳。

慕容麟一手支頭,沒滋沒味地聽着。他承認趙貴嬪確實不錯,發自內心地承認。長得好,性情好,箏彈得好,曲兒唱得好,哪哪都挺好。最好的是,她長得像姚葭。

不過,再像也只是“像”,而不是“是”。她不是姚葭,沒有人是姚葭,這世間,只有一個姚葭,無可取代。在那一場天翻地覆前,他對姚葭的感情很單純,只有愛。經過了那一場天翻地覆,他的感情,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除了原來的愛,又多加了一樣東西——恨。

是,他還愛着姚葭,可是,在愛的同時,他也恨她,很恨。他的愛和他的恨,仿如那水與面——水裡滲進面,面裡溶了水,揉來滾去,最後變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作不成純粹的水,純粹的面。

他爲自己的感情感到悲哀,然而,他對自己無能爲力。

這世間最讓人無能爲力的,大概就是自己的感情。無論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還是卑微平凡的市井小民,都一樣。

慕容麟人在華光宮中坐,一顆心,卻是早已飛去了暴室。如果不是爲了平息陸太妃的怒氣,他根本不會降旨,把姚葭打入暴室。暴室是個什麼地方,雖未親身去過,總是聽說過的。

宣旨官去慶春宮宣旨時,他已派陳弘前去暴室打點,要陳弘告訴掖庭令,好生照應着姚葭,不許給她累活幹,不許刁難她,不許任何人刁難她。居所,飲食不用太好,但也要說得過去。把眼睛放亮點,有什麼風吹草動,趕緊跟他報告,要是姚葭有任何閃失,小心脖子上吃飯的傢伙。

眼睛盯着彈箏的趙貴嬪,慕容麟的腦子裡,想的卻是姚葭。據掖庭令彙報,入暴室十一日來,姚葭一直很平靜,不哭不鬧,不言不笑,每日就只是坐在織機前面,頭不擡眼不睜地織布,幾乎快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慕容麟和掖庭令,都沒有給姚葭交派活計,讓姚葭從早忙到晚的,是陸太妃。姚葭前腳剛進暴室,陸太妃後腳就命人來派活計了。來人指名道姓,要姚葭在半月內,織出二十匹生絹來,而且特別強調,不許任何人幫忙,這二十匹絹,必須由姚葭自己一力完成。

當天,掖庭令就把這一情況,嚮慕容麟作了彙報。慕容麟聽了,未作任何表示。他明白,這是陸太妃在有意刁難姚葭。

一匹等於十丈,半月之內,以一人之力,是無論如何也織不出這二十匹絹的。織不出就織不出,還有他呢,到時,他必不會讓陸太妃爲難姚葭就是。至於現在,且讓姚葭先織着,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權當是給她解悶,打發時光了。

他記得姚葭的脖子受了傷,卻實實在在地忘了,姚葭的手,同樣也受了傷。他忘了,旁人也沒提醒他。直到今天,掖庭令來跟他說,姚葭的手好像化膿了,他這才猛然想起。

心痛之餘,他命掖庭令傳他口諭,要姚葭安心靜養,不必再管崇訓宮的活計。不知她現在如何?慕容麟暗歎了口氣。

姚葭住在暴室一間不大的石屋裡,與她同住的,還有芸香。慕容麟的詔旨中,並未提及芸香半字,不過,她來暴室時,芸香也跟來了。對此,她淡然以對。沒什麼好驚訝的,芸香是慕容麟的人,她早就知道,慕容麟和芸香也不瞞着她。

芸香的使命,就是跟着她,看着她,把她的大事小情,隨時嚮慕容麟彙報。她一點也不反感芸香,雖說芸香是個“奸細”。芸香從未作出對她不利之事,相反,還對她很好。盡心盡力地服侍她,看她不開心了,想盡辦法哄她開心。

芸香也是身不由已。在這深宮裡,有誰又能作得了自己的主?她不能,芸香不能,陸太妃和慕容麟,也未必能。因爲理解,所以淡然。

二更天了,姚葭穿着靛藍色的粗繭衣,依舊坐在織機前,不知疲倦地織着。心麻了,身體,自然也覺不出累來。芸香坐在一旁的地上,身下是張半舊的竹蓆,竹蓆上放着一隻圓圓的大篾盤。篾盤裡,擺滿了一捆捆泛着雪光的絲線和幾隻梭子。芸香的手裡,還拿着一隻纏了半滿的梭子。

一邊纏線,芸香一邊偷眼瞄了眼姚葭。她很困,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可是姚葭不睡,她也不能睡。倒不是姚葭不讓她睡,只是作主人的還沒睡,作奴婢的反倒先睡了,實在不像話。

剛進暴室那會兒,每天,她都勸姚葭早點休息,勸了幾日,發現姚葭根本不聽,也就不勸了。認命地陪着姚葭一起點燈熬油,十多天熬下來,她實在有點吃不消。

織機的左上方,釘着個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木架子,木架子上,坐着一隻老綠色的粗瓷燈盞。燈盞裡,唯一的一根燈草,怯怯地綻放着微弱的光明,將房中的一切,罩成了一片黯淡落寞。

姚葭坐在這一片落寞之中,掃了眼癱歪在地上的芸香,就見對方耷拉着腦袋,已然睡得迷迷登登。收回目光,她把梭子從織面的右下方輕巧地向前一送,很快又從左下方抽了出來,然後,兩手將胸腹前的木擋,向懷裡用力帶了帶,把織面打實。

左腕,隨着她的動作,不眠不休地疼痛着。

停俸一年,入暴室一月,是慕容麟給她的懲罰,懲罰她在陸太妃的芳辰宴上失儀。半月之內,以一己之力織出二十匹生絹,是陸太妃給她的懲罰,至於原因,不言自明。無論誰給的懲罰,她都認,都接受。

她不是不想睡,而是沒辦法睡。陸太妃給的任務擺在那裡,明知道不可能按期完工,卻還是想盡可能地多織一點兒。再說,她根本不敢閉眼,一閉眼,眼前就是一些可怕的景像——刀光,人頭,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的殘屍,四處飛濺的血。

慕容麟說,因爲她,很多無辜之人,平白地丟了性命。還因爲他,慕容麟也差點命喪奸人之手。她到底是誰?以前都作過些什麼?誰是奸人?她是如何助“奸”爲虐的?她以前和慕容麟是什麼關係?戀人?夫妻?

另外,還有一件事,也讓她寢食難安。那天,慕容麟讓芸香告訴她,如果她還想自殺,可以,沒問題。不過,他會讓她們家族最後的一點骨血,爲她陪葬。這樣,黃泉路上,她也不至太過孤單。

最後一點骨血?那是什麼意思?自己還有親人在世?是誰?在哪兒?面無表情地重複着拋梭、打實的動作,姚葭默默地想着,不知身在何處的親人。

真有那樣一個人嗎?

銀燭盡,玉繩低。燈盞裡的燈草耗盡了最後一滴燈油,無聲無息地熄滅之時,一夜也在“咔咔”的織布聲中悄然而逝。窗外,東方漸曙,不覺間,又是一夜未眠。

兩條胳膊又酸又麻,實在是擡不起來了,姚葭這纔不得已停下來。腰僵得不敢動彈。雙手叉開,按在後腰之上,她一寸寸向上慢慢挺身,心在腔子裡,也跟着搗亂,活兔子似地,亂蹦亂跳。

芸香背對着她,佝僂着身子,睡得正香。身上,半夜裡,姚葭給她蓋上的薄被。盯着芸香的背影,姚葭在心裡對芸香說,她不會再作傻事了,起碼,在見到慕容麟說的那個人之前,她不會再尋短見。

屋裡屋外都很安靜,在這難得的安靜之中,姚葭的思緒轉到了慕容麟身上。已經很多天沒有看到他了。她在心底幽幽一嘆,想起了當日慕容麟激憤的表情,和他鮮血淋漓的手。

除此之外,她還想到了一些別的。她想到了慕容麟俊美的容貌,強健的臂膀,溫暖的懷抱,還有他的身體散發出來的味道。慕容麟喜歡薰香,他的衣服,從裡衣到外衣,全部要薰過才穿。所以,他的身上,總是帶着一股幽幽的香氣,很清雅,很好聞,她很喜歡。那樣的香氣,既讓她沉靜,又讓她心跳不已。

懷着淡淡的憂傷,姚葭思念着慕容麟的一切,想着想着,不覺落下淚來。擡起手,把淚抹掉,她微皺着眉尖站了起來,又慢慢地挪動着兩條酸脹的腿,一步步,蹭到牆角的睡榻前,和衣倒下,閉上了眼。這會兒,他該起來了吧,昏昏睡去前,姚葭想的,依然是慕容麟。

與此同時,慕容麟正沉着一張臉,端坐於御輦之中,在濛濛的天光中,去太極殿上早朝。途中,鼻間忽然作癢,他猛然打了個極響的噴嚏。

輦外,隨侍的陳弘聞聲一哆嗦。陛下大概着涼了,陳弘篤定地下了結論。

夜裡,慕容麟不顧趙貴嬪再三挽留,大半夜地非要回乾元宮。結果,出了華光宮,並沒有馬回乾元宮,而是跑去了掖庭,在姚葭的屋外,一聲不吭地站了許久。直到二更時分,纔不聲不響地回了宮。其時,夜風正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