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老爺子心情不錯,晚餐不但多吃了半碗飯,飯前甚至還喝了一小杯白酒。
王爲知道,爲了老爺子的身體健康,菸酒之類,老爺子是嚴格定量的。老爺子也自覺,一般只中午喝點酒,晚上不喝,怕影響睡眠。
這次破例喝酒,自然是心情很好的表現了。
王爲陪着老爺子喝一小杯。
九十年代,查酒駕還不是太嚴,王大隊不用擔心晚上出門去酒店的時候被雲都交警在路上揪住拘留。
吃完飯,央視《新聞聯播》剛好播完,祖孫三人又回到客廳,保姆給老爺子泡了一杯釅茶。其實喝釅茶纔會影響睡眠,不過這麼多年,早已經習慣了,釅茶對老爺子身體健康的影響微乎其微,老太太也就不“管制”他。
王爲也得到一杯釅茶。
按照老爺子的說法就是,釅茶解油,晚上喝點茶水,可以消食。
不管這話有沒有道理,反正他七十幾歲的人了,身體還一直不錯,這就是道理。
“人抓了?”
老爺子以一種比較舒服的姿勢,斜斜靠在沙發裡,語氣輕鬆地問道。
只有心情確實放鬆的時候,老爺子纔會表現得這樣愜意。
“抓了,我自己去抓的……”
當下王爲將抓捕舒寶元和徐佳麗的情況,向老爺子詳細匯了報。
他專程趕到這裡,就是要向老爺子問計的。
“打得好!”
老爺子不知不覺間已經坐直了身子,輕輕一拍面前的茶几,略帶點興奮地喝道。
把老太太嚇了一跳,有點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轉向王爲的時候,眼神又變得滿是慈愛了。
其實王爲這樣擅自行動,是違反紀律的,真要追究起來,甚至可以給他個不輕不重的處分,只是誰都不會那麼認真的。
老爺子這個態度,就已經很好地說明一切了。
說起來,老爺子確實還有點部隊的作風,硬朗得很。
對犯罪分子,有什麼客氣好講?
不先打掉他們的威風,在接下來的審訊中,怕是要遇到不少麻煩。
王爲有時候開玩笑說,對一些不怎麼喜歡蹈規循矩的基層警察來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纔是最好的年代。
越往後越規範,要求越高,紀律約束越嚴。
作爲親歷者,王爲是有資格說這種話的。
“沒有人爲難你吧?”
老爺子問道。
王爲連忙搖頭,說道:“沒有。曾廳長今天還專門召見了我……”
“哦?”
老爺子厚重的壽眉微微一掀,看似渾濁的老眼之中,精光閃爍。
無疑,老爺子已經從王爲這看上去很尋常的一句話裡聽出了特別的含義。
“他說了些什麼?”
“他問我,對王肇毅的情況,知道多少。”
王爲想了想,謹慎地說道。
其實這不是曾克己的原話,不過王爲覺得,這纔是曾克己召見他的重點。他也相信,老爺子一定知道王肇毅是誰。
並不是說,每一位省領導的公子小姐,老爺子都清楚,但王肇毅跟“寶元集團詐騙案”息息相關,老爺子肯定會關注這個人。
老爺子臉色一沉,輕輕“哼”了一聲,淡淡說道:“曾克己這個人,聰明是聰明,就是想得太多了。”
王爲不由得啞然。
這還是他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評價曾克己。
這樣居高臨下,一針見血的點評。
“在他那個位置上,考慮多一點,全面一點,也是應該的……”
稍頃,王爲禁不住爲曾克己“辯解”了一句。
老爺子的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帶着明顯欣賞的神色看了王爲一眼,說道:“沒說他不應該。他能第一時間見你,也算是表明了他的態度……”
頓了頓,老爺子又加上一句:“這件事,他是不打算自己做主了。”
王爲腦海中靈光一閃——果然如此!
不然的話,縱算曾克己想要徵詢老爺子的意見,也不至於第一時間召見王爲。這麼急,曾克己就是想要向老爺子表明他不願“自專”的態度。
只不過,另一個“疑問”又浮上了王爲的心頭:就算曾克己要表態,不也應該是第一時間向秦文表態麼?或者向王肇毅家老子表態!
老爺子畢竟裡已經離休了,遠離了權力中樞,照理不應該是“第一人選”啊。
老爺子似乎明白了他心中的疑慮,瞥他一眼,不徐不疾地說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們這些離休的老傢伙,不比他們在位的,說什麼做什麼沒太多的顧忌,你懂了嗎?”
老爺子這個話,就說得很直白了,完全不是他平常跟人說話那樣的雲山霧罩。
王爲馬上明白過來,這是老爺子在刻意栽培他,將自己數十年的人生經驗和場面上的經驗都傳授給他。
“懂了……”
王爲想了一想,才輕輕點頭。
老爺子就滿意地微微頷首。
看得出來,王爲是真懂了。
不管是秦文還是王肇毅家老頭子,現在都是“當事人”,很多話他們不好說,很多態不好表。然而這兩位在省裡,算是旗鼓相當,不管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都不那麼容易。最終還是要妥協的,尋找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平衡點。
所以,在他們之間,需要一個分量足夠,身份又比較超脫的人來當這個“和事佬”。
老爺子這樣的“前輩”,再合適不過了。
當然,在這個事情上,王肇毅家老頭子,是相當被動了。
秦文是主攻的一方,一切主動權都在他的手裡。
王家最大的失算,就是壓根就沒搞清楚王爲的來頭,不知道他們想要輕而易舉踩在腳下的那個小警察和他那個開“小工廠”的爸爸,其實是王老虎的兒孫。
倘若他們早知道這個“內幕”,應對王爲的手段就絕不會如此“簡單粗暴”,以至於給自己召開天大的麻煩。
要怪也要怪他們自己“料敵不明”。
難道還要王爲主動告訴他們——你們別惹我啊,我是王虎的孫子!
王爲永遠都不會主動去提醒他們的,他們明白得越晚,就越被動。
“這個案子辦得不錯,乾淨利落!”
老爺子又斜斜考進了沙發裡,很滿意地表揚了一句。
涉及到那麼大金額的一個金融詐騙案,從開始偵辦到抓捕主要犯罪嫌疑人,前前後後只不過一兩個月時間,確確實實稱得上是“乾淨利落”。
而且,兩個主犯都還在懵懂之中,絲毫都沒有察覺,更沒有要攜款出逃的意思。可以想見,經濟上的損失應該也是控制在最低的範圍內。
“省市聯合專案組嘛……”
王爲笑着說道。
省廳常務副,省檢察院副檢察長,市局局長親自掛帥,案子要是還辦不出個名堂來,也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縱算經歷了兩個時空,王爲也很少見過這樣的大陣仗。
老爺子又是一擺手,說道:“不要那麼謙虛,說到底,這個案子你功勞最大,要不是你堅持,估計還不知要多久他們纔會有那麼一點警覺!”
老爺子這話還算是“嘴下留情”的了,他們不是沒警覺,是沒人願意去捅那個馬蜂窩。
誰願意去得罪那些大人物和他們身後更加厲害的狠角色?
王爲嘿嘿一笑,說道:“爺爺,我看這個案子可以作爲範例了。隨着改革開放越來越深入,經濟發展會呈現出多樣性,經濟領域的犯罪也會呈現出多樣性。這樣金額巨大的詐騙案,或者說非法集資案,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是有借鑑意義的。”
“嗯,你說的有理,是應該好好宣傳一下!”
老爺子目光炯炯,顯然很贊同王爲的意見。
“不過,爺爺,我有個建議啊……”
“你說。”
“要是宣傳的話,還是應該以領導爲主,以其他同志爲主,我就一筆帶過算了。”
王爲一口氣說出來,毫無遲滯,可見這些話早就在心中醞釀得很成熟。
“哦?爲什麼?”
老爺子饒有興趣地追問道。
王爲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赧色,有點扭捏地說道:“我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參加工作時間不長,太出風頭了,沒什麼好處!”
就他目前的情況來看,剛剛二十三歲,警校畢業參加工作一年多,就已經立過二等功,受過嘉獎,職務也到了正股級的副大隊長。短時間內,實在沒有太多上升的空間,充其量也就是再給他提半級,當個大隊長之類。
已經算是風頭太勁了。
同行肯定會對他妒忌,領導也不大樂意見到自己的手下有這樣太出挑的傢伙——要不了幾年,你都得威脅到我的位置了!
有個時候,功勞絕不是立得越多越好,你短時間內立功太多,有沒有合適的位置來安排你,上級領導會“審美疲勞”的,往後你再立什麼功勞,領導都會見怪不怪,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所以,功勞要立得恰到好處,立在關鍵時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想着出風頭,時時刻刻都想着人生高潮,也得身體吃得消啊。
“嗯,你能看到這一層,很不錯了,有長進!”
老爺子溫和地看着他,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神色間的欣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