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語言功能漸漸恢復了，但是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說話不經大腦了，我能察覺到自己和從前大不相同了，喜歡思考，不那麼愛說了。樂兒還是常常來看我，和我說很多悄悄話，但是唯獨不提封辰，而我也沒辦法對她解釋那天她所看到的一幕，因爲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封辰卻很少來看我了，來了也很少說話，以前的風趣蕩然無存，但是眼神裡卻多了一份暖意。我們相互交換着目光，很久沒有一句對白，就彷彿我根本沒有恢復語言功能一樣。我沒有了浮躁，而他沒有了戲虐，都變得那麼認真，好像一對多年的老朋友。
不知不覺杏花落了，留以樹青色的小杏兒，不仔細是看不到的。封辰推着我，我們一路默默地看着風景，在這熟悉的景緻裡，我的心忽然有一絲悲傷，我知道他就要離開我了，然後眼淚就無聲落下了。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讓他看出一絲一毫。
我們緩緩地在山谷裡穿行，零星地說着話。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許多故事：“我十歲那年，爲了捉一隻旱獺，我拉着猛生、俊安還有樂兒，我們四個人找了很多幹柴點着了在旱獺的洞口薰，把四個人的衣服和臉都弄得一塌糊塗，直到傍晚才捉住了旱獺，全然忘記了那天是樂兒的生日，害得谷主和夫人發動了谷裡所有的人去找我們，如果不是因爲樂兒生日，我們就都難免受罰了；還有一次，我們幾個點火燒洋芋，沒發現起風了，竟讓火藉着風勢着了起來，燒着了幾棵樹，幸虧發現的及時，不然谷裡就要起大火了，當然帶頭的人還是我，因爲我們幾個人裡面，我一直是最淘氣的那個。那一次谷主懲罰我要關我一個月，樂兒不停地爲我求情，最後還是關了我十天。”我講着這些故事的時候，封辰一直都默默地着聽，我講完了忍不住扭頭對着他頑皮地笑，於是他也笑了。
然後他也告訴我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情，用那種他慣有的戲瘧的口吻說：“我小時候，娘一心想讓我好好讀書好好練功，可我偏偏不好好讀書，也不愛練功，就喜歡跟着鄰家的張大夫採草藥。有一次爲了採一株雪蓮，竟揹着母親一個人去了我家附近的一座名叫雪狼的山。當我採到一株雪蓮時，簡直是欣喜若狂，沒想到這時一隻熊直直地朝我走過來，我當時嚇傻了，心想：‘完了完了，我還沒當上名醫呢，小命就此休矣！’，當熊朝我撲過來的時候，我閉了眼睛等死，半晌不見動靜，睜大眼睛一看，哈哈，一隻箭射正射在熊的胸口，而熊大哥的爪子已經搭在了我的肩上。”
“是麼是麼？那多精彩啊！我要是能在一邊看着就好了”我不由得拍手叫好。
“小祖宗！你怎麼這麼樣的幸災樂禍啊，要不是我吉人天相，山下的獵戶鄭大叔正巧打獵經過，我今天哪還能站在你面前講故事！”他作出誇張的痛苦表情，惹得我哈哈大笑。
記不清那天我們究竟講了多少故事，只知道走了很久，後來我們都很累了，他放我坐在一塊巨石上，我們一起看水從這塊巨石上流下，形成一片小瀑布。我感到百思不解的是，無論他對我作出怎樣親密的動作，我的心裡沒有絲毫的反感和本能的抗拒，好像我們生來就是老朋友，我們之間既沒有拘束也沒有羞澀，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我開始哼唱着一首歌兒：
種下千棵杏樹啊，我的好姑娘
你的魂魄能在這裡安息吧。
春天有一萬朵杏花爲你開放
夏天有一萬顆杏兒爲你金黃
秋天有千萬片五彩的葉子爲你落下
可是冬天啊，我的姑娘
冬天落雪的時候你冷不冷
這是我從小就會唱的一首歌，不知道是誰教會我的，只是喜歡它的曲調，就一直愛唱。歌聲和瀑布的轟鳴聲交匯在一起，分不清水聲和歌聲，也讓我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
過了一會，他終於開口了：“我在這裡逗留的已經很久了，明天就要離開了，雖然這裡很美，美得讓我想一生都留在這裡，可是這裡不是我的家，我必須走了。”我從早晨就等着這一刻了，知道逃不過，但還是希望他不要說出口。
“你會記得我唱的歌麼？以後還會來這裡聽我唱歌麼？”我猶豫着問，心裡完全沒有底氣。
“當然了，要是你沒有從那該死的崖上掉下來，我怎麼能夠知道這世上還有杏花谷這樣一個人間仙境呢？”他的聲音裡又有了遊戲的味道，我知道他是不想我難過。
我遲疑再三，從脖子上取下一塊金牌，那上面刻着奇怪的鷹的圖案，那是我從小就戴在脖子上的，谷主曾經告訴過我說那是他撿到我時我身上唯一的東西。我把它鄭重地交到封辰手裡：“這是我從親爹孃那裡帶來的唯一的東西，你有機會去很多地方，拜託你幫我打聽一下他們的消息。我並不是想去認他們，只是想知道他們是誰，當初爲什麼要拋棄我。”
停了一下我又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自從那天受傷你抱着我回到谷中，就莫名奇妙地開始想起母親，好像是一種熟悉的味道，一種在母親懷裡的味道，一種來自我嬰兒時期的記憶。我想不起母親的樣子，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夠看一眼，看看生了我的母親長得什麼樣子。”
我的淚又開始像那天一樣氾濫，封辰伸出一隻手攬過我的肩，另一隻手輕輕拂着我的頭髮，輕輕地說：“我明白你的感受。雖然我不是孤兒，但是我自幼就沒有父親，很多個夜晚睡不着的時候，我也會幻想着父親的樣子，可是家裡卻連一幅父親的畫像都沒有，我無數次問過母親，母親只是說父親長得很英武，身材高大魁偉，但是我依舊無法想象出他的樣子。”
我聽着他的話，彷彿沉迷在另一個世界。忽然，我感到一滴熱的液體滴落到我的手背上，那是他的眼淚。我知道此刻我們有着同樣的心情，我們的心在這一瞬間是相通的。我們什麼都不說，就這樣沉默着，直到夕陽開始落山。那一片燦爛的落霞，金碧輝煌，像一座夢幻中的宮殿。我知道，明天，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再也看不到封辰了。今生，是否還有機會再見，也不得而知，留給我們的是長長的孤獨。我渴望着讓時間在這一刻停住，讓萬物都靜止，在杏花谷的這一個黃昏裡。
我不知道那天樂兒就躲在離我們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面，我不知道她的心痛，更不知道她會痛得不能再留在杏花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