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華市,曾經隻手遮天,權傾一時的警察廳廳長李嶽靜靜的坐在柔軟而舒適的沙發上,在他的手裡,還端着一隻代表身份與品位的高腳杯,他還在聽着悠然而舒緩,可以陶冶情艹的田園音樂。
電話還在那裡吱吱啦啦的響個不停,但是李嶽卻沒有再理會,不必去接聽他也知道,自己潛心經營的又一個窩點被端掉了。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混混,竟然滑天下之大稽的成爲一名少將不說,竟然還和波顯羅軍事要塞最高指揮官,五星上將馬吉扯上了關係,而軍事委員會最高決策人高山將軍,甚至也擺明立場的站到了齊牧揚一邊。
就算沒有市長在背後扯他的後腿,沒有一羣江湖混混趁機落井下石,以地方官員加地方黑社會勢力形成的組合,去硬碰軍界舉足重輕的兩個巨無霸,這也註定是一場實力太過於殊懸,註定要大敗、慘敗的交鋒!
而政治鬥爭,最大的特點,就是無情。就算是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你打輸了,打敗了,只要舉手投降還有活下去的機會,但是你的政敵,卻絕對不會再給你捲土重來的機會。
“咚咚咚……”
房間外傳來了禮貌的叩門聲,李嶽的臉上神色不變,淡然道:“門沒有鎖,自己進來吧。”
門被推開了,沒有保安人員,沒有秘書的陪同,市長就那樣一個人靜靜的走進了李嶽的房間。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李嶽指着茶几對面的另一張沙發,淡然道:“坐,請坐,請上坐。”
看着李嶽放在茶几上,已經打開保險的手槍,市長微微皺起了眉頭,但是他仍然坐到了李嶽對面,微笑道:“現在你是不是應該再對我說,酒,上酒,上好酒了?”
“酒是好酒,想喝自己倒。”
輕輕眯起雙眼,看着市長真的端起酒杯,淺啜了一口,然後臉上露出了品味的表情,李嶽淡然道:“你就不怕我在酒裡下毒,或者乾脆一槍把你斃了?反正我現在已經是輸得一無所有,能拉着政敵一起完蛋,也算是大敗特敗之後,略略扳回一局。”
“如果坐在這裡的,是你那個創業無方敗家有術的兒子,我是絕對不會跑過來自找死路的。”
市長輕輕搖晃着手裡的高腳杯,看着在燈光的照耀下,酒杯裡琥珀色的汁液,不斷流漾,反射出晶點點的色彩,回味着舌尖酒精的味道,他微笑道:“但你是李嶽!如果面對失敗,你就像個潑皮癟三似的四處亂咬,那你根本沒有資格成爲我的對手,更不會明明身居下位,卻能在政權上和我鬥了四五年,依然不分勝負。我真的以爲,我這個市長會在六年期滿後,以失敗者的身份,灰溜溜的離開這個城市。”
說到這裡,市長對自己的話做出一個結論:“我一向認爲,一個男人的最終成就,取決於他的品位和胸襟。我們身在政壇,爲了利益,爲了派系,必須要彼此相鬥,但是這絕對不代表,我們內心深處,不能保留自己的一片天。你李嶽面對無可逆轉的敗局,可以從容淡定顯盡大將風度,我阿斯邁做了你幾年對手,爲什麼不能在你人生最後一段路上,和你把酒言歡,送上你一程?”
李嶽的臉上神色未變,他舉起酒杯,道:“幹了。”
“好,我是客隨主便。”
在“叮”得一聲脆響中,兩隻高腳酒杯,輕輕碰在一起,然後這兩個在政壇各施謀略,鬥得難解難分的宿敵,一起將酒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身爲上司和這次鬥爭的勝利者,市長阿斯邁主動抓起瓶子,爲兩個人面前的酒杯裡,重新添好了酒汁。而李嶽,就靜靜的坐在那裡,享受了市長大人的服務。
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你根本看不出誰是勝利者,而誰又是失敗者。事實上,能一路爬到他們這位置上,誰不是一方英才,誰沒有自己的文疇武略,又有誰做不到勝不驕敗不餒?
大概也只有未成年的孩子,寫出來的YY流小說,或者是出於政治教育意義的電視劇,纔會把勝利者塑造得趾高氣昂,而失敗者卻總要痛哭流涕,幡然悔悟,寫書下一個自古以來,就是邪不勝正的童話故事。
事實上,面對法律審判,縱然被押送到刑場接受槍決命運,依然高高昂起頭,依然可以放聲大笑,用放肆的態度來嘲笑一切,咬牙一條路走到黑的大殲大惡之徒絕對不少。
兩個人乾掉一杯酒後,就那樣靜靜的坐在沙發上,隔着一張小小的茶几,靜靜的彼此打量着。
不過這樣彼此打量了多久,市長阿斯邁輕輕嘆了一口氣,打破了這份寂靜。“如果我們聯手,把彼此的優點融合在一起,很可能會成爲一個夢幻組合。可惜……我們的精力和能力,絕大部分都用在內耗上了。李嶽,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初來乍到的時候,明明已經對你伸出了橄欖枝,你爲什麼非要站在和我對立的位置上?我想,就算是把我趕走,你也不可能爬到市長的位置上取而代之吧?”
李嶽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了,“你的根基,來自上層,而我的根基,來自社會底層。起點不同,理念不同,再加上利益衝突,我們註定沒有辦法走到一起。”
市長阿斯邁點頭,“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現在的確沒有幾個官員,還能再做到這一點了。”
“我的路走到這裡,已經結束,以後蘭華市,就是你的舞臺了。”
李嶽淡然道:“我倒了,下面那些江湖中人,爲了爭權奪利必然會上演一出羣雄混戰,在短時間內,各種暴力犯罪率更會大大增加,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對他們進行過於激烈的打壓。”
市長阿斯邁在聽着,他在認真的聽着。他知道,李嶽在這個時候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回贈他的最珍貴禮物。
“在蜂羣中,如果蜂王死了,工蜂就會守候在蜂巢裡,直到新的蜂王從那裡爬出來。新的蜂王在佔據王位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領工蜂,將其它還沒有從蜂巢裡爬出來的蜂王全部殺死。如果兩隻蜂王同時從蜂巢裡爬出來,在它們之間,必然會爆發一場最殘酷的生死決鬥,勝者爲王,敗者必死。”
李嶽盯着市長阿斯邁的眼睛,沉聲道:“這個城市的江湖,就是一個被無限放大的蜂巢。當新蜂王被選出來的時候,所有人會聚集在他身邊,鬥爭就會自然而然消失。如果你認爲那些人的行爲,是在挑戰自己的個人權威,去強力壓制,結果只會適得其反,讓江湖的紛爭,無限制延長下去。所以,你要做的就是等待。直到新的蜂王破繭而出,再以你手邊新的警察廳廳長爲工具,恩威並濟收伏對方,利用種種手段,把這個城市的犯罪率,控制在自己預期的範圍之內。”
聽到這裡,阿斯邁的身體微微一震,他盯着李嶽,道:“你……”
“沒錯,我也是工具。”
說到這裡,李嶽的目光有點迷離了:“二十四年前,我還只是一個空有一身抱負,卻沒有人重用的小人物,被當時的蘭華市市長破格錄用,提拔到警察廳廳長的位置上。我感激涕淋甘效死命,成爲他手中的工具,負責管理黑道秩序。他在職期滿,因爲造福於民政績突出高升了,意氣風發的離開了這個城市,而我呢,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自然而然留在了這裡,繼續做着自己的工作,繼續以一名警察廳廳長的身份,管理着這個城市的地下勢力。”
李嶽道:“我一直對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我認爲我身居要職,能夠輕而易舉的掌握這個城市的地下勢力。可是當我終於發現事態失去控制時,我的家族,我的人生,我的一切,已經和這個城市的幫會組織,再無可分割的融合在一起,成爲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整體。在這個早已經超出我控制極限的巨大車輪前,我只能隨着它不斷轉動,讓自己的勢力越來越龐大,同時也越陷越深。”
“所以……”
李嶽低聲道:“等你任職期滿,要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如果你真的在乎那個親手提拔起來的警察廳廳長,就把他一起帶走吧。”
李嶽的話說完了,他閉緊了自己的嘴巴,阿斯邁也沒有再說話,兩個人之間,突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叮!”
兩個人手中的酒杯再次次輕輕碰觸到一起。
“叮!”
兩個人手中的酒杯,又一次輕輕碰觸到一起。
“叮!”
兩個人手中的酒杯,第四次輕輕碰到一起。
“叮!”
兩個人手中的酒杯,第五次碰到一起。
當市長阿斯邁再次抓起酒瓶的時候,他才發現,那一支價格昂貴的紅酒,已經被他們兩個人喝光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話已盡,酒已乾,我很感謝你能單獨過來,送了我最後一程,現在我累了,請你離開吧。”
李嶽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淡然道:“走的時候,別忘幫我把門關上。”
“我們兩個人鬥得勢均力敵的時候,我每天都在盼望你被我打倒,永世不得翻身,我也不停的在爲此努力着。可是今天我勝利在握的時候,卻突然有了一種捨不得的感覺。”
阿斯邁望着李嶽的臉,誠心誠意的道:“爲了戰勝你,我拼命發展這個城市的經濟,努力讓自己做得更好,可以得到上面更多的賞識與認可。爲了戰勝你,我努力發掘人才,並破格錄用,把他們放在最適合的崗位上,發揮着自己的光與熱。爲了戰勝你,無論有多累,我每天都要讓自己學習至少十五分鐘,因爲我知道,如果我不學習,我不進步,遲早會被你踏在腳底下。當我一個人站在這個城市的公衆舞臺上時,沒有了你這個敵人,我真的害怕自己會鬆懈下來,會懶下來,會成爲一個碌碌無爲,只知道消耗寶貝時間的市長。”
李嶽笑了,他沒有睜開雙眼,卻摸索着抓起了茶几上的手槍,用熟練的動作,從彈匣裡退出來一發子彈。
把那發子彈,輕輕推到了阿斯邁那一邊,李嶽淡然道:“收好這發子彈,如果你不想用這發子彈結束自己的生命,就拼命的工作,拼命的提高自己,拼命的充實你的大腦吧。記着,我李嶽可是在十八層地獄裡,睜大雙眼看着你呢。”
盯着那發小小的子彈,阿斯邁真的癡了。
李嶽這算是什麼?
是鼓勵?是鞭策?還是希望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每天都會想起他,記起他,讓他不枉在這個世界上走了一遭?!
李嶽連連揮手,道:“去吧,去吧,勝利是你的,未來是你的,舞臺是你的,希望也是你的。在一個沒有阻力,沒有對手的舞臺上,去盡力展現你的才華,讓更多的人因爲你而幸福,而把你當成偶像吧。”
阿斯邁站起來,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對着眼前這個在政界死鬥了四五年時間的男人,深深的彎下了自己的腰。
當阿斯邁走出房間,並關緊房門的那一刻,一聲輕脆的槍響,從房間裡傳出來。
李嶽走了,也爲這一場政治鬥爭,畫下了最後的句號。
阿斯邁市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透過走廊的窗戶,遙遙望着遠方一片黑暗的蒼穹中,已經隱隱透出的白線,再看看手中那枚子彈,他低聲道:“李嶽,沒有了你,我的確會孤單,但是我會努力在你空出來的舞臺上,表演出最美麗的舞蹈。我會兢兢業業讓這個城市,變得更加繁榮昌盛。這,就是我阿斯邁,對你這個可敬的敵人,獻上的最後禮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