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從來就懸扣在自己身世上的過往,一個林海始終沒法解開的心結。
他從帶着自己簡陋的行李箱,來到河畔星那個莊園的時候,就希望從眼前這個被稱之爲自己父親的男子身上得到解釋。
但他沒想到會等到的是這樣的答案。
林海片刻之後,似乎要平復此刻心中的起伏,因爲這種感覺委實很不真實,他開口,“一個看似普通的私生子,卻牽扯着身世之謎,你接下來難道想說,我那從星盟來的母親,背後還有一個龐大的家族,而且十分強勢,接下來我會和這個家族發生很多涉及恩怨仇殺理所當然的故事……這種戲劇上纔會有的內容,竟然發生在我的身上?”
林威沉肅的看着他,片刻後,搖了搖頭。
所以這種會在故事裡發生的恩怨情節,終不是真正的現實。
“你的母親……她,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僅僅特殊在來自於星盟那個地方而已。家人因爲遷徙的過程中,染病身亡了。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只是孤身一人在帝都打拼的女子,但卻那樣讓我着迷至無法自拔。”
此時此刻的林威,一直掩飾着心底最深徹情感的伯爵,卻如同一個青年一樣,毫不猶豫的述說自己當初的迷戀。
“所以你現在想告訴我,因爲你當初的信仰,所以你拋下了她,拋下了……我們。”
“我當時並不知道已經有了你。”頓了頓,林威才續道,“你要明白,這些年過去,我時常會夜不能寐,陷入悔恨之中。”
“這件事情,並非不能兩全解決的……只可惜,她沒有給我解決的時間。她的性格一直剛烈,竟就那樣不辭而別了!”
不待這個信息繼續轟擊着林海時,林威似陷入了當初那種情緒中,面容還依然透出時隔幾十年後,穿過歲月而來的悵然若失。
那是帝都星一名伯爵家族未來繼承人在水城旅館內醒來的清晨,他以爲透過那些穿過圓拱門進入臥室的陽光,可以看到露臺那裡身披輕紗讓他着迷的女子,而日後的人生他大概也可以一次又一次的這樣在女子的陪伴下於清晨這樣安然甜蜜的醒來。
但有的只是芳蹤杳然的空寂露臺,白幔輕舞間的陽光瞬間變成凜冽的寒風。
他開始下樓,去了兩人最常去的咖啡館,有很多人,惟獨不見她。於是他折轉上了拱橋,去水鄉小鎮那頭的竹林,因爲她喜歡清晨呼吸那裡的空氣,但也沒有人。所以他腳步開始加快了,他跑去小鎮磨坊,衝去兩人一起碰過杯的釀酒的酒廠,去兩人騎過馬的平原,涉過兩人牽手並行的小溪,爬過兩人遠眺的高山。
但這一次不是暮鼓晨鐘裡的雙雙並行之身影,而只有他孤然一人的落寞死寂。
他隨後走了很多地方去找她,但都再沒有了她的蹤跡。
世界彷彿都那樣死了。
*
最終他接受條頓派內部的規勸,返回了帝國河畔星,繼承了伯爵之位,成爲了議長,娶了當地大族寧家的小姐,成爲了新的河畔星伯爵,按部就班得過着這樣的生活。但他也一度利用自己河畔星議長的優勢,發動了所有的資源,尋找過那個女子。但數十年的時間裡,唯一的線索便是她可能身在帝國幾條最不受人矚目的貧民窟星球。
但這些貧民窟星球成百上千計,即便他有目的有計劃的挨着尋找,尋找到人也極爲渺茫。
直至她去世,然後明確的得到了他們母子的消息。
當第一眼在莊園看到林海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她,他甚至不敢去看林海的眼睛,不敢和他多有接觸,因爲每次看到林海,他就能感受到自己徹骨的悔恨,還有一絲對她當初離開自己的無法原諒。
是的,他悔恨,也同時無法原諒那個懷着他的孩子卻狠心將一切剝奪而去,甚至不給他一個解決矛盾機會的女人。
正是因爲她,他成爲了伯爵,他受人非議,他娶了妻子,有了兒子。正是因爲她,他有了這樣的家庭和家族的責任。也正是因爲她,他的世界才如此按部就班的在“正軌”的道路上行進。
但他也許從內心而言,根本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但由不得他決定,那個女人,已經幫他做了決定。
他過着她給予的人生。卻無法原諒她的這種行爲。
所以他對林海,有着這樣雙重且複雜的情感。
有時候看着他不免射出悔恨和悲憫。
而有的時候……又是倨傲和冷漠。
*
“爲什麼她要不辭而別,爲什麼她寧願帶病生活在五十二號行星,也不回去正常社會?這之中的問題,有沒有想過?”林海道。
“我一度以爲,是因爲我對條頓派的信仰,讓她覺得受了傷害,從而自發離開……她或許也對我心灰意冷吧。不回正常社會,也是避免了我能找到他,她應該對我只有深刻的恨意吧。”林威表情晦暗莫名。
“恨意?如果只有恨意……”林海頓了頓,“那我不會來河畔星。”
林威已經擡起頭,目光射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如果只有恨意,那麼她爲什麼在我小時候就告訴過我,我有一個家族,在河畔星?我日後,要守護這個家族。”
林威露出一種恍然的痛苦,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那她是爲什麼……”又在一絲苦笑中自言自語,“你一直剛毅追求完美,是的,見我猶豫於選擇信仰和你……便就這樣甘願自己離去了……但是……”
“你真的好狠!”
看着這個深陷自我譴責中的男子,林海竟不知如何開口,只好道,“條頓派,和今趟使命軍演有什麼關係?”
林威似從傷感中回過神來,想到正題,手一招,他的書桌電子屏幕,現出一套演示圖。
林海仔細一看,竟然是使命軍演的導演地圖。
然後林威的一雙似還沒從先前情緒下回復的眼睛,直視着他,“這就是問題所在,帝國菲柏斯,李清河率領的第二艦隊,第四艦隊和西龐軍在下三延星系的作戰,已經到了很關鍵的時刻,但帝國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不看好菲柏斯李清河二人,認爲他們並非王下爾德的對手。”
“而條頓派正是這個主張的領導者,條頓派相信要勝王下爾德,必須將前線軍權交給江上哲。但帝國內部一些人卻十分反對這一點,他們本就瞭解江上哲的可怕,但爲了各自的利益話語權,甚至派系對立這方面的原因,而不願讓江上哲上陣,堅持認爲菲柏斯和李清河足以應對西龐的威脅。主要因爲江上哲如果真的勝了王下爾德,那麼他的地位將直接攀升居偉,陳李兩家聯合起來在軍方上對江上哲的桎梏,將被突破,陳李兩家是最大的阻力,這些年陳家的勢力集團一直在軍方努力構建影響力,自然不會希望這個時候江上哲的冒頭毀去他們苦心經營。”
“這個時候,用常規辦法敲警鐘顯然是不行了,所以使命軍演,成了唯一可以給外界迷糊者敲響警鐘的舞臺!”林威指了指地圖,“你看看軍演佈置。”
林海心知此時的軍演佈置,絕對是很高的機密,但林威卻拿到了,並得以給自己掩飾,這分明說明帝國上層的有些人爲了說服他,而動用了很大的資源和權限。
而看到地圖,林海也同時險些被震住動搖了!
他立即擡頭,看着林威詫疑不定。
“下三延星際戰役?”
*
是的,下三延星際戰役。
一看到這幅地圖,林海就明白了爲何條頓派讓林威告訴自己,聶鋒不能輸。
地圖代表使命行動紅藍雙方,而他們晨鋒營和斯巴達營,所扮演的,正是當今鷹帝國的征戰艦隊,第二艦隊和第四艦隊。瘋王荷馬和厲王索倫,分別就是兩大艦隊指揮官主將菲柏斯和副帥李清河的位置。
與之相對的,和兩人交手對敵的,自然就是黎明營,江上哲所代表的“王下爾德”和“他”的西龐軍隊。
如果上面主張菲柏斯李清河無法抵擋王下爾德進攻必敗,只有江上哲是王下爾德真正對手,讓江上哲領軍才能抵擋西龐的聲音,爲了借這場軍演給全體民衆達到震撼性的效果,那麼江上哲和他的“西龐軍隊”,就必須展示過人的指揮技巧,狠狠得將代表大鷹帝國的“菲柏斯”“李清河”兩人正面擊敗!
只有這樣,人們迫於危機意識,迫於這道警鐘,將會產生巨大的效應,而令江上哲的聲望話語權爆發出來,接替菲柏斯和李清河對西龐作戰!
所以這一仗,他們晨鋒營和斯巴達營註定將是輸家!
這不是使命軍演耍詐,而是註定了這場軍演,需要達到這樣更大的政治或者軍事訴求意圖。
他林海當然不能贏。因爲他輸給聶鋒更合情合理,而且他小隊代表的軍事價值,還能爲兵力處於劣勢的黎明營方面爭取到兵力的平衡,保證這場勝利。
林海看着這一切,震撼到乃至沉默無語。
沒有想到,這場軍演,竟然承載着這樣不爲人知的秘密內容。
而他,首次感覺到不知抉擇起來。
因爲首先陳李兩家勢力在軍方是壓制着江上哲的,江上哲若是真的可以擔任起對西龐軍事統帥,這首先就打擊了陳家。而林海,本不就從就知道陳家很可能是意圖謀殺諾蘭殿下的幕後黑手,是密謀着打算顛覆王權的存在。打擊了陳家,對他們所有人都有利。
這是大義。
然而他真的可以輸嗎?
林海看着林威,道,“你應該知道,這是我在青年騎士團的最後試煉。我若敗,就是淘汰。”
林威道,“條頓派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跟我提出了只要你輸給聶鋒,可以保證你在事後,同樣可以入役騎士團。”
林海真的沉默了,他只要輸了和聶鋒的比試,不光可以讓江上哲起勢,打擊陳家和李家,而李家自然就是李逸風的名將家族,這對諾蘭未來的地位之鞏固,都有極大的好處和作用。甚至他還幫助到了女皇。因爲女皇絕對願意看到陳家遭遇打擊。
同時,林海事後還可以入役騎士團。免去了他的後顧之憂。
但是……
他身後的那些人呢?
林海開口,“那麼……我的小隊呢?”
看到林威的沉默,林海已經知道了答案。他們可以免去林海後顧之憂,但快反小隊僅僅只是騎士團三大營中一個價值低劣的小隊,這些政治上的交鋒,是絕對不會在乎這羣人的去向和未來的。
如果林海點頭,他們將只會成爲犧牲品。成爲林海成就大義的犧牲品。
所以他可以點頭嗎。
此時脫離翎衛無處可去被林海一併帶到古堡在外等候的少昊和雷迪爾等人不必說,他們自然是跟着林海走的。但顧曉北,章成四,王三……小隊其他的,信任他並將一切前途都交給他的成員呢?
林海心中嘆了口氣,下了決定般仰起頭來,雙目灼灼,“我不能答應這個要求。”
林威盯着林海,片刻後,卻有些放鬆和欣慰的點點頭,“明白了,不能拋棄自己的友人麼……我尊重你的決定。”
“那這豈非代表着你不好對條頓派交代,或者直接得罪了他們?”林海微揚眉頭。
“無所謂了。”
林海微愣的看着這個正是爲了條頓派的信仰,從而和自己母親生隙分別,此時卻因爲他的個人意志,而不去管了條頓派的大義的男人。
看着林海的目光,林威沙啞着聲音道,“我已經爲了信仰,失去過你的母親。我不想爲此強迫你什麼。你不屬於我們條頓派。你該有自己的自由和人生。我不能爲了自私的個人信仰……而強迫你……也沒有人敢要求我這麼做!”